五月初的江南小巷,家家户户在门楣窗檐摆上了菖蒲艾叶,菖蒲微涩的气息处处可闻。
乌篷船静静泊于石桥下,清幽水面被划破,波纹縠皱中缓缓映出一只光洁的手臂,几个折扭间便采了一丛菖蒲。
着烟笼柳青衣衫的女子起身掀开垂幕,糯米的清香顿时弥漫在空气里。舱内,温文尔雅的男子盘膝于案前,手肘边摆着本四四方方的册子,目光却盯着案旁火炉上坐着的那只嘟嘟作响的砂锅。听她入内,目光含笑地看来:“乐昌,粽子许是煮好了吧?”
女子微微一笑,转身取了坛去岁酿下的菖蒲酒,又俏皮地抬手在鼻翼前扇了一扇:“许是吧。”
话音未落,二人目光交接,眼底俱是款款深情的笑意。
时光回溯数年,那时的她还不曾笑得这样畅怀无拘,再往前一些,她也还不是现今这布衣荆钗、素手烹食的模样。
那时的她,是陈宣帝最疼爱的皇女,亦是太子最亲近的妹妹。皇尊贵胄,锦衣玉食,生长在皇家的她却丝毫没有一般金枝玉叶的骄横,反倒是性子温顺,闲暇时喜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有着倾倒整个金陵的才情。
初见他的那日正是初夏,午后小憩醒来能嗅到微风推来菡萏初露尖尖角的幽香。她像往常一样去了太子宫,得知皇兄正在内殿待客后便唤人搬了藤椅置于后花园的蔷薇花架下捧着书册览看。书册是皇兄给她备着的志怪本子,她素来爱看这些山川花草的记载,看得神往,不觉日光已西移。直到一声熟悉的轻咳入耳,她方回过神来,笑着扭头道:“皇兄行程忙碌,午憩也要理事,不知给乐昌找的谢客诗集可有消息?”
待站起身,她才发现皇兄身后站了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白衣垂地,目光温澹,一头乌黑的长发只随意用了一支木簪子晚起,端得是丰神隽秀。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眼前的男子毫无世家男子的穷尽装饰,便已满满占据了她的视线。素来无波的心湖,如一簇风乍起,惹开无数涟漪。
男子微微躬身:“太子舍人徐德言请公主金安。”她微微红了耳根,矜持地低了头示意,再无方才打趣皇兄的恣意。
惊鸿一瞥,他很快拜别,皇兄又说了些什么她都已记不清,只记得自己立在后花园怔了很久。午后的暖阳蒸熏,她才恍然回神。
心海翻涌,春心初动,当真是满架蔷薇风起,一派初夏风情。
回宫之后,新得的谢客诗集却也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堪堪翻到那一句“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脑子里却想起太子宫后花园里那个风清玉秀的男子,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便让她羞红了脸,风雨未歇,情思骤萌。
名动金陵的乐昌公主,羡她无双金贵者有之,诚心倾慕她者更有之,偏偏她却无一动心。看惯了繁花锦簇,见多了衣香鬓影,倒是那白衣木簪的惊鸿一瞥,久久留在她心底。
忍不住偷偷了解他更多。少年得志,品性出众,更难得的是那一腔抱负,不逐流华,清守于心。初见时的那一瞬目光交错,如山涧幽冥绝唱,似林海松涛挽音,令她只是思及,便心起波澜。
她往太子宫跑得越发勤了起来,却鲜少能见到他。暗暗失望之余,却又为他不似旁人那般殷勤攀附皇兄暗暗得意。皇兄瞧出她的心思,免不了打趣,她正欲否认,却又鬼使神差想起他那双清透温和的眼,话到口中又打了个转落回了肚里,被揶揄也忘了介意,倒像是揣了些隐秘的欢喜,一日复一日地辗转着相思。
原来,书里的相思是这般滋味。惶惑不安却又心甘情愿,怪道无人幸免。
灯下的烛火摇曳,似她翩跹的心事,侧听更漏到天明。
再与他相见是萧山漫山遍野的花草里,她借着随皇兄外出打猎之机散心,屏退众人独坐于山坡,远眺万重山川,不知不觉已是薄暮微暝。
察觉身旁草木推拂,她转头,一时怔忪。那日的他着了一袭天青薄衫,恍然隐入暮色青蓬,只那双点漆双眸清亮,仿佛这偌大的天地间只落了她一人。
“公主,天黑了,殿下那边正派人寻你。”
男子的嗓音清越,似山间凉风。她怔怔起身,略有羞赧,一颗心因与他独处而缩紧,又为他竟特意来寻她而疯狂跳动。
她喜欢的人,站在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里,站在日光未歇薄暮起风的山海里,眼里只落了她一人。
向来温顺乖巧的她,突地对抓紧一人无比笃定。
那段日子,后来一度被他佯怪荒唐,却是她矜贵和顺的人生里最美好怀念的时光。
金陵城里传满了乐昌公主示好一介贫寒舍人的流言,他躲无可躲,她偏偏靠近的不动声色。皇兄也瞧出了她的认真,多次借机召他入宫。可她那样不顾身份地去靠近她,他却避如洪水猛兽,处处躲闪。
她也不气馁。山村野陵,他采风游历之地,青衫踽踽归来,常见一个淡装女子笑颜相迎。他依然不肯松动,谨守君子之礼,甚至刻意回避,往往躲在山里直到蟋蟀放声,她不得不回宫才归来。数次无功而返,久等不来,她也来了性子,干脆在他的住处等了下去。眼看着夜色渐浓,她一边想着自己是否过于咄咄逼人,一边又不放心,便提了盏风灯,喝止了丫头侍从自行循着山间小径寻了去。
一轮清辉洒落,山道曲折蜿蜒,脚步过处草木簌簌,她听着晚间山虫齐鸣,竟丝毫不觉害怕,只觉得一颗心慢慢沉静下来。想着待会见到自己时他会是怎样的表情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却忽然视线一空跌落在地。灯凑近她才发现是草木掩盖处有处浅洼,方才不小心踩空扭了脚。
脚腕处微有些痛意,行走不便,她皱了皱眉,索性将风盏放下,在原地坐了下来。
反正,守着这条路,她总会等来他。
耳边万籁俱寂,夏虫阵鸣,她守在夜幕垂掩的山间小径上,安静地看着来路,仿佛笃定了他终会一步一步走向她身边。
就像她只是在他目光里停留了一瞬,就能够毫不犹豫地抛下世俗成见,舍弃富贵荣华,千难万险也要走向他。
山风起了,带着林梢的阵阵清鸣,男子从林中走出的那一刻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情景。
草木轻摇间,昏黄的灯光照亮女子小小的身躯。她嘴角含笑,像山野间迷失的仙子,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方向。
心,蓦然狠狠一悸动。
她那样清贵尊崇才情无双的女子,自己又怎会不动心。可身为陈太子的舍人,在臣在位,他亦深知两人间的鸿沟如许,面对她的脉脉情意,他只能选择躲避。
她却来势汹汹,摧枯拉朽,他亦从来不知晓,原来要消除自己郁积的心结,只需要在夜色深处长途跋涉之后,在路的尽头看到有那么一个人守着一盏灯,安静地等着自己。
他抿了抿唇,抬步向她走去,一步一步,缓慢又坚定,像奔赴自己命定的归宿。
她听得声响,抬头,却被罩入一片带着冷香的暖意。她等了许久的人,俯身将外袍为她披上,目光含温:“乐昌,山间多风,仔细受了凉。”
他唤她乐昌。不是冷冰冰的公主殿下,更不是疏远的点头示意,他唤她乐昌。
她在灯火明昧里展颜一笑,终于等来自己命中之人。
她终于等到他,那么往后的一切波折离苦都不算什么。陈国灭亡,被虏北上,她与他长达三年的分离之苦,在长安城的夜色中与他相见的瞬间都化作了清皎的月华,带着他们回到了那个清辉皎皎的小山村,目光只是轻轻一碰,便笃定了此生所赴。
她和他这一生,只要最最开始时的那一抹心动便足以弥补往后所有岁月的缺憾。而后归隐姑苏别苑,又一篷乌船江湖漂泊,两人真正将相守过成了世人传唱的美谈,更将情深写作了此生最浑厚的温暖。
她不要皇家富贵,他亦不要官宦仕途,终此一生他们所要的也不过是此生相守,携手同游。
哪里还问什么归途呢。只要归途有你,便是此生不负。
人世悠远,朝代更迭,到底是做了山水间那双鸳鸯,长交颈,不羡仙。
注:
乐昌公主,陈宣帝之女,南唐后主陈叔宝之妹,外貌端庄秀美,举止高雅大方,有很深的文学造诣,唐孟棨在《本事诗》中赞其“才色冠绝”。择婿不恋侯门富贵,独重诗文才识,自己做主下嫁江南才子徐德言(陈太子舍人)。后国灭,被流放长安,历时三年,以破镜与徐德言重逢,后成为成语“破镜重圆”的由来。后来,两人谢绝络绎不绝的拜访,购置船只在江南四处漂泊,相守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