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子瞻诸文皆有奇气。至〈赤壁赋〉,仿佛屈原宋玉之作,汉唐诸公皆莫及也。
— —苏籀《栾城遗言》
古典文学中不可忽略的议论文
现代文学极少将议论文当作文学作品,又或者将这种有功用、有社会性的作品,视作“杂文学”。
杂文学相对于“纯文学”,大有纯种、杂种之分,此一偏颇的文学批评观,直至今日仍然有很大的影响力。
但在古典文学,议论文才是最大宗族,古人认为议论文为重要的文学体裁,有其不逊于诗词的美学。
东坡这一篇散文赋,叙事议论为主,前赤壁赋之动人,力证了古典议论之美,甚至有资格问鼎宋代古文的第一宝座。
诗骚并用,士人之悲!
东坡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撃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明月之诗:《诗经.陈风.月出》;窈窕之章则是〈月出〉的第一章。
斗牛:南斗星和牵牛星。
冯虚御风:驾风凌空飞行。
既是赋体,多四、六句,以对偶形式,建构张力之美。写景出色,大家不妨细阅。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以苇叶大小的船,越过茫茫万顷的江面。
《后赤壁赋》: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后赤壁赋》的仙家幻想,在此相互扣连,“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游在此是人生之修行,透过实践、外物感悟、提撕自己的境界。
东坡并不如在《后赤壁赋》般远离人群,反而尽显与友饮酒作乐的喜悦。
唱完《诗经》,又唱《楚辞》:木制的桨,拍击着月光的流动!我的情怀迷茫悠远,美人却在天之一方。
以《诗经》、《楚辞》为典故,美人似指君主不重用自己。千古士人,都想受到君主重用。客人吹箫的悲痛,令潜藏幽谷的蛟龙起舞,令孤舟的寡妇悲泣,夸饰了千百年来士人之不遇。
时空命限,何能挣脱?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愀然:忧愁凄怅。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出自曹操《短歌行》,表明用世之思。
舳舻:战船前后相接。
蜉蝣:虫,春夏之交生于水边,生命短暂,仅数小时。
东坡听到箫声,问道:为什么你如斯伤心呢?
客人引经据典,回答:曹操曾经在赤壁吟诵“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正在赤壁,周瑜打败了他,可是曹操吟诗其时从未想过自己会战败,再退一步,这位一世之雄才,又在哪儿呢?像他们的英雄都逝去了,何况我和你呢?
不如在江边捕鱼砍柴,与鱼虾作伴,与麋鹿为友。一叶小舟,相互敬酒,“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就像蜉蝣置身于广阔天地,有如沧海入面一颗粟米般渺小。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一生短暂,长江无穷。我们无法和仙人携手遨游各地,和明月一样永存世间,唯有将借悲凉的秋风传递于箫声余音。
《赤壁赋》的客人正是文人的典型代表,文人之所以伤春悲秋,正是因为对生命无常比常人敏感,察知人生命限无可抗逆,人受时空限制,最终必有一死。死,岂非悲剧之最大根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
恨此生长向别离中,雕华发。
东坡一生,正如我们每个人,都必然面对许多生离死别。
因为生命短暂,爱人逝世;因为小人诽谤,多次受贬;因为时空局限,兄弟长别。如果我们成为神仙,自可逍遥自在,但这种希望,大抵只是无可奈何的幻想罢了。千古文人,一如东坡之悲。
小我以至大我的人生境界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如果只停留于前一悲境,东坡不会成为人人称之为超旷豁达的大文学家。
东坡以水和月做比喻,流水不断逝去,但从未消失;月亮时圆时缺,但并无增减。
“变”、“不变”的想法,来自庄子哲理,以个体观之,人必然会生、老、病、死。若抽离个体,以整体宇宙观之,则“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放任自然,忘情山水,为小我以至大我之升华。
如果只从“变”的个别观之,天地万物无时无刻都在改变。反之,由“不变”去看整体,变幻才是永恒,“人类”和“自然万物”皆是未见穷尽,如长河之流,如四季循环,如花开花落,如草荣草枯,生命不断延续— —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天地万物,各有其主宰命运,我们何必妄求超越?既非我所能有,半点也不强求强取。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只有大自然的清风、明月,我们可以尽情享受,忘记个体的得失局限,回归自然的大我无私。
这种喜悦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超旷豁达,岂是易事?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肴核:荤菜和果品。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雌。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东坡的超旷思想,在他的词作常见,但诗词始终字数有限,直抒性情,难以仔细、充分地议论背后思想的基础。七情六欲,或者易于浮动,而理性思维一旦植根,则紧紧扎根于心田。
前赤壁赋的乐观,客人欢聚之喜悦;后赤壁赋的孤寂,道士化鹤之惊梦,似乎主题不同,但内在思想一贯两文。东坡由议论以至行动实践,就算是悲哀之时也有坚持。
出世入世,顺逆安困,超旷在于一心修为,因有困境,才有超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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