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一种植物,它的花和果,能分别代表两个时令。梅,做到了。当梅花绽开的时候,我们知道,这是冬末春初,要踏雪赏梅,欢天喜迎接春天的到来;当梅子成熟的时候,我们知道,这是春末夏初,要青梅煮酒,愁眉苦脸迎接又闷又热的梅雨天……
大诗兄讲究时令。早前冰雪初融时,我们讲过梅花;现在,梅雨天分分钟就要来,我们讲梅子。
这酸爽~
根据《辞海》解释:
梅,蔷薇科。核果球形,未熟时为青色,成熟时一般呈黄色,味极酸。加工用的梅果常未熟前采收,依采时果色不同可分为白梅(青白色)、青梅(绿色)、花梅(带红色)等类型。原产中国,多分布于长江以南各地。果实除少量供生食外,多制蜜饯和其他加工品。未熟果加工成“乌梅”,供药用和饮料用。
不管你有没有流口水,我反正已经流了。不是因为美味,而是因为“味极酸”。梅子的长相,跟同为蔷薇科的桃子、杏子、李子很像,滚圆饱满,一条细线仿佛把果子分为两个丰满的屁股蛋儿;果肉多汁,果核坚硬。
青梅
但是,蔷薇科果子们的口碑是不一样的。俗话说: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抬死人。梅子呢?“果实除少量供生食外,多制蜜饯和其他加工品”,这少量生食梅子的人,我觉得,不是像贝尔那样饥不择食的野外生存狂人,就是傻傻的少年和青年。绝大多数人,尤其是女孩子,能够接受的还是加工后的话梅、乌梅和酸梅汤。
话梅白米饭,爽口
不过,根据《三国演义》的演绎,最喜欢梅子的并不是女人,而是一个男人——曹操。士兵们口渴了,他激励大家:前面有梅林!大家都“望梅止渴”了;看刘皇叔鬼头鬼脑的样子,搞一出“青梅煮酒”,摸摸你的底牌——这是三国时代的《纸牌屋》。当然,这些都是传说,正史里没有写。
采梅子
我们言归正传,讲诗。来呀,上《诗经》:
摽有梅
诗经 召南
摽有梅,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
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诗经》,这么古老的诗集,都记载了梅子。这充分说明,梅子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固有的果树。这还说明,那个时候的中国人,已经知道采集梅子的果实来食用,而且很可能是用盐、糖、酱油之类加工。
《摽有梅》,摽,念biào,掉下来的意思。梅子从树上掉下来,一颗两颗落在采摘姑娘的头上。这个过程,产生了苹果掉在牛顿头上一样的效果,激发了人类的无限灵感。姑娘看着地上的梅子,暂时没有想到地心引力和万有引力,但是产生了生物学上的一种联想:梅子成熟了,就要“梅熟蒂落”;我大姑娘成熟了,就该找个好人家了呀!
梅子成熟时
“摽有梅,其实七兮。”梅子掉下来啦!目测树上还有七成梅子。“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追求我的众多男士,你们赶紧吧!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树上的梅子还剩下三成,只剩下三成!你们还等啥?等你们的爹娘在人民广场相亲角传来喜讯?做梦。要追我,就趁今天吧!
“摽有梅,顷筐塈之。”梅子全掉下来了,一个一个橙黄色的小圆球,点缀在绿莹莹的草地上。趁着黄梅雨没有落下来,赶紧捡梅子,整筐整筐地装起来。“求我庶士,迨其谓之。”“谓”,就是“汇”,相会的意思。“你,对,不要看别人,就是你——等我忙完了,我决定跟你约个会。”
整首诗三段,反复讲、重复讲。说明古人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重要的事情讲三遍。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花开你不折,果子熟了你不摘,你傻呀?自古以来,民歌就是这么直白。
黄梅天
中国人很善于用代表性的植物来为时令命名。比如,春风有“杨柳风”,初夏有“黄梅天”。
黄梅天就是梅雨天。关于梅雨,《辞海》上是这么说的:初夏产生在中国江淮流域以及韩国、日本中部雨期较长的连阴雨天气。因值梅子黄熟,故名。由势均力敌的冷暖空气长期在该地区交绥,导致锋面或气旋的频繁活动所致。如梅雨适时适量,有利农作物生长;如梅雨开始过早或过迟,持续时间过短或过长,雨量过少或过多,则可能有旱或涝发生。
看到没有?梅雨不仅中国有,跟中国的长江、淮河地区大致一个维度的日本、韩国,同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区,也有。在传统上,他们也是东亚儒家文化圈的一份子。黄梅天来了,不仅是中国人,有文化的日本人、韩国人,都会念一念用汉字写出来的诗歌。
跨越国界的梅雨
岛国的梅雨季
中国诗歌里比较早出现的梅雨,在这里:
奉和夏日应令
南北朝 庾信
朱帘卷丽日。翠幕蔽重阳。
五月炎蒸气。三时刻漏长。
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
开冰带井水。和粉杂生香。
衫含蕉叶气。扇动竹花凉。
早菱生软角。初莲开细房。
愿陪仙鹤举。洛浦听笙簧。
庾信是南北朝时期的人,杜甫形容李白是“清新庾开府”,就是把李白比作庾信,可见此人不简单。此人同时又是一个奇葩:他本来是南朝梁朝人,出使北方西魏,人家爱才,扣住不放,还封了大官。但是,有一个条件:不准回南朝。
庾信在北方,还是很怀念江南的。这首《奉和夏日应令》,写的就是南方初夏景致。“五月炎蒸气。三时刻漏长。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农历五月,天气渐热,白昼渐长,麦子成熟,黄梅飘雨。接下来,芭蕉将更加碧绿、菱角长出雪白的果肉、莲花绽放初蕊……
越到后来,梅雨天越频繁地出现在诗歌里。
约客
南宋 赵师秀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三衢道中
南宋 曾幾
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
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这两个宋朝人,抬杠。你说“黄梅时节家家雨”,我偏说“梅子黄时日日晴”。该听谁的?我们只能这么解释:“如梅雨开始过早或过迟,持续时间过短或过长,雨量过少或过多,则可能有旱或涝发生。”一个是雨量比常年偏多,一个是比常年偏少;一个是厄尔尼诺现象,一个是拉尼娜现象。你们,就二选一吧。
事实上,典型的黄梅天是这样的——不是在下雨,就是在酝酿下雨。下起雨来,没完没了,梅雨变成了“霉雨”,衣服发霉,食物发馊;不下雨的时候,日头在散漫的水汽中若隐若现,整个大气层仿佛一个大闷锅。
与其闷头闷脑,不如自寻乐趣。下雨的时候,哪儿也不去,宅在家最舒服。我约朋友来我家下棋,朋友约我去他家下棋。就像现在,欧锦赛期间,我约朋友看球,朋友约我看球。我和我朋友,就这样在家里苦等,假装忘了是谁约的谁。其实呢,是大家都懒,懒得穿蓑衣、打雨伞、走夜路。已经是半夜,地球另一边的球赛都开始了,还是没个人影。到最后,是互相埋怨,一肚子气。“青草池塘处处蛙”,屋后的小池塘,青草疯长,青蛙齐鸣:“呱呱呱、大傻瓜……”
青草池塘处处蛙
不下雨的时候,我约朋友爬山,朋友约我爬山。这时节,却都愿意出门了。“小溪泛尽却山行”,友谊的小船划到小溪尽头,蹬上木屐,带齿儿的那种,登山专用装备。“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花啊、树啊、草啊,黄鹂鸟啊、小蜗牛啊、大白兔啊,山上什么都有。记得穿上长袖衣服,这个时节,大蚊子、小咬虫也着实不少。
小溪泛尽却山行
宋朝人,特别是南宋人笔下的黄梅天,多得是。如果你想要,我这里还有:
闲居初夏午睡起
南宋 杨万里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四时田园杂兴•其二
南宋 范成大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浣溪沙•别成上人并送性禅师
南宋 辛弃疾
梅子熟时到几回。
桃花开后不须猜。
重来松竹意徘徊。
惯听禽声浑可谱,
饱观鱼阵已能排。
晚云挟雨唤归来。
你也许要问:为什么偏偏是南宋人,写了这么多黄梅天?这是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就在淮河以南、长江流域待着。他们其实也蛮可怜的,没到过黄河、没见过长城。初夏到了,不写黄梅天,写啥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