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争春未肯降

▓ by 王宜早

梅雪争春未肯降

雪梅二首

卢梅坡

一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二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王宜早书录

卢梅坡，现在只知道他是南宋末年的诗人，南宋灭亡的时候，还有年轻人跟着他研读《春秋》。宋末著名诗人刘过曾为他写过一首词《柳梢青·送卢梅坡》。至于此人的生卒年月、生平经历、郡望乡里，几乎一无所知。就连“梅坡”二字是名是字还是号，也不清楚，成了他唯一的代表符号。但是，人们一提起他，便会说到他的两首《雪梅》诗。它们在民间受到的好评和欢迎，要远远超过在专家学者那里。他将以这两首诗留名千古。现在来看第一首。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花与雪花一直在争夺春天的桂冠，谁也不肯服输，诗人评论来评论去也没有一个结果，只好把笔放下来。争春：争夺春天里美丽的名次。未肯降：不愿认输。骚人：诗人。先秦诗人屈原有作品题为《离骚》，从此诗人也称骚人，诗意也称风骚。搁笔费评章：费评章而搁笔。评章：评论。费：耗费，消耗，表明事物进展不顺利。搁笔：放下笔。

梅雪争春，这个情节完全是卢梅坡杜撰出来的。但他又不是完全凭空杜撰。他有什么根据？根据就是历来文人对于梅花和雪花的描写。描写梅花和雪花的诗句，着眼于它们的色彩、形状、动态，无不极尽美化之能事。这在卢梅坡综合看来，如同梅雪争春。美好的诗句层出不穷，如同未肯服输。卢梅坡根据这些事实，杜撰出梅雪争春的情节，使得梅雪比较的话题增添了许多趣味。

骚人搁笔，是由梅雪争春的情节引申出来的。同时也是为了引出后两句。他们争论不休，只得搁笔，最后由我来说句公道话。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我看，梅花在洁白方面，要比雪花逊色三分；而雪花呢，却比梅花少了一段香气。一段：就是一点、一片、一缕。

唐诗人东方虬《春雪》诗写道：“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唐诗人张谓《早梅》诗写道：“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消。”上两首诗都是写梅花和雪花颜色相同，洁白难分。卢梅坡却说梅花的洁白要比雪花逊色三分。他的这个评价，我没有看到足以支撑的诗句，不过我理解，卢梅坡要在梅雪的争论中和稀泥，要说公道话，一碗水要端平，所以必须先把梅花这一边的天平略微压一压，然后他就可以再把梅花捧一捧啦。

晚唐齐己《早梅》诗有这样的句子：“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北宋王安石的《梅花》诗流传很广，几乎家喻户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两首诗都是写梅花比雪花多了一段香气，有的叫“幽香”，有的叫“暗香”，反正都是雪花所不具备的。经过这样一抑一扬，卢梅坡把他们安抚下来说：好啦，你们俩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不要再争啦！

再来看第二首。这是从“梅雪争春”的主题升华了：不要争夺在春天的地位和名次啦，你们各有长短；还是与诗人一起，共同装点美好的春天吧！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梅花和雪花确实是各有长短，最重要的是人类不能没有他们，少了谁都不行。假如只有梅花而没有雪花，那么这个世界就会显得太寂寞，没有生气。假如有了雪花而没有诗人和诗，那么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人们就会显得太低级庸俗。

这两句诗透露了卢梅坡对于社会和人生的审美观，透露了卢梅坡对于艺术与自然、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有着超凡脱俗的见解。

“有梅无雪不精神”。你看，一个画面如果只有梅花在静默中开放，没有漫天雪花的飘飘洒洒，纷纷扬扬，那么这个画面岂不就失去了生动的气息、活泼的精神？可见世界并非只有物质，并非只有生物的形体外壳，还必须要有精神，有生命的运动，有文化和文明。这里的核心词是“精神”，它有两重含义，一是名词，一是形容词。作为名词，它的对立面是“物质”。人的感觉、感情、思维、理论都属于精神，那么所谓文化、文明，则是物质和精神的共同体。作为形容词，“精神”的完整表述是“有精神”，与它相对的，是“死寂”。卢梅坡说，有梅无雪，就没精神了。

“有雪无诗俗了人”。你再看，如果只有雪花，有雪花的飞动飘舞，甚至也有梅花的娇艳姿容和淡淡幽香，却没有诗人，没有诗，没有艺术去揭示世界的美好情趣和生命的深层意义，那么世界上的人类，是不是太俗气，太低级了？

在卢梅坡这里，物质也好，精神也好，离不开人，离不开诗。诗是“精神”的凝结，是文明的标志。作为人，有没有脱离低级，摆脱俗气，看什么？不看有没有物质，甚至也不看有没有精神，而要看：有没有诗。要看你是不是爱诗、学诗、懂诗，能不能从诗中吸取营养，使自己由俗变雅，由低级变高级。

请看卢梅坡的理想境界。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傍晚时分，一首新诗刚刚作成，天上下起了大雪，再加上梅花正在绽放，所有这一切合在一起，就酝酿出活力充沛、蓬勃生长、自然圆满的大好春光。

十分春——这就是卢梅坡的理想境界。十分春：圆满充实的春光。有四个要素是缺一不可的：雪、梅、诗、暮。为什么把“日暮”也当作“十分春”的要素之一呢？那不是忙碌创造、艰苦奋斗的时段，而是炊烟袅袅、酒香氤氲的时段，辛劳一天的人们可以休息一下了，享受春光的爱抚，感悟春光的诗意。

卢梅坡这个境界的趣味，显然是知识分子的趣味，但是与农耕社会劳苦大众的趣味也是想通的。专家学者不大瞧得起卢梅坡的诗，说它格调低，语言俗。广大民众之所以喜欢卢梅坡，恰恰因为其“格调低，语言俗”。

尽管人类的利益冲突无处不在，而人们之间的审美趣味却多有通融。知识分子做了这种通融的工作。所以我们可以坐下来欣赏卢梅坡导演的这出“梅雪争春”的喜剧、雅剧、正剧，不同的观众可以从中体会到不同的然而是无穷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