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丞相孟尝君养了很多门客,其中有个叫冯谖的天天要待遇,今天弹剑而歌,食无鱼;明天吆喝,出无车。孟尝君都一一满足他的要求,然后他就没动静了。
有一天,孟尝君要找个人去他的封地薛城收地租、收债。关于这个封地啊,咱们从节目第一回就讲了,智伯跟赵魏韩三家要地,要的就是封地。秦孝公的招贤令里讲,能出奇计强秦者,与之分土,也是给封地。封地这是个制度问题,一讲到制度就复杂,同样一个制度,历朝历代在操作上常常大不同,要想了解得比较准确,您最好还是看看钱穆或者其他专门学者的书。
孔子有句话叫:多闻阙疑,慎言其余。--《论语•为政》
咱们读书不可能把所有的问题都搞得很明白,那也没必要,庄子讲,“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知道多少咱就讲多少,不知道的呢?咱不提啊。
可是,为了把故事、道理讲明白,对于制度问题也得有大致的了解。这个封地,大致就是国君看你有功劳,或者你有血脉关系,或者看你顺眼,就给你划出一片地方来,这个地方就是你的封地。封地里老百姓种地要交租税,就都交给你;服役也是给你效力,你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就是什么呢,说白了就是大地主。
地主讨债,这肯定是得罪人的活。虽然不像现在讲的,欠债是大爷,要债的是孙子,在当时那也不是个好干的活,所以孟尝君的门客们都有点怵头。这时,冯谖就来了,主动请缨:丞相啊,这事我去办吧。孟尝君一楞,一下子没认出冯谖来。怎么呢?这叫,贵人多忘事。他不会把对谁谁的恩惠天天记在心里。
旁边人赶紧提醒:这不就是那个弹剑要鱼的冯谖吗?
孟尝君笑了:哎呀,您看我这记性啊,冯先生,我就知道您是有能耐的人。然后孟尝君就把所有的地契、欠条之类都给了冯谖。冯谖临走时就问孟尝君:丞相啊,等我把钱收上来之后,要不要买点啥货礼给您稍回来啊?
孟尝君随口一说:你看咱家里少啥就买点啥吧。
然后,冯谖就带着这些地契欠条就走了,去薛城了。
随后,没几天就回来了。
孟尝君就奇怪啊,哪这么快的啊,别人去了,怎么也得苦干两月,才能把钱催缴上来啊。而且,那收上来的钱得够拉几车的,可冯谖空着手、空着车,就回来了。
孟尝君就问啊:冯先生,您收的钱呢?
冯谖说:我都给您买了货礼啦。
孟尝君就沾急:都买货礼了,你买的啥货礼啊,我怎么看不见啊。
冯谖就讲了:您不是说,让我看家里少啥就买啥吗。我就看啊,您现在锦衣玉食,僮仆成群,钱财如山,就缺一样东西:就是封地薛城百姓对您的感恩。所以,我到薛城之后,就宣布,您把那些欠租、欠债全部免除了,那些地契、欠条都一把火烧了。老百姓们那个感动啊,都对您感恩戴德,我就是把这个感恩,给您买回来了。
孟尝君的鼻子差点气歪了:好了,好了,您下去歇着去吧。
然后,这事过去不久,齐宣王薨了,国君换成了齐湣王,一朝天子一朝臣嘛,齐湣王看孟尝君不是太顺眼,就把孟尝君给免了:丞相你甭干了,回你自己封地去吧。
孟尝君没办法啊,带着老婆孩子就回薛城了。在路上,孟尝君的心情太沮丧了,前面不是讲过海大鱼的故事吗,他这个大鱼现在算是离了水了,失势了,吉凶难测啊,好多门客们也都弃他而去。
正走着呢,眼看着离薛城还有百十来里路了,让孟尝君惊喜感动的一幕出现了,怎么啦?薛城的老百姓们竟然都扶老携幼地赶来迎接他呢,迎接出百十来里地。老百姓们眼里那都是崇敬和感激啊,孟尝君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我这真是回家了啊。转回身,把冯谖的手就拉住了:冯先生啊,您给我买的这货礼,今天我算是正式收到了,太贵重了!
冯谖哈哈大笑。他对孟尝君讲:狡兔三窟。狡猾的兔子会给自己造三个窝,那样才安全。您现在有了封地百姓的民心拥戴,这还只是一窟而已,还不能高枕无忧。我再帮您造两窟,那就万无一失了。
之后,冯谖跟孟尝君要了十几辆车,拉着500斤黄金就出发了。干嘛去?游说去。他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苏秦张仪式的人物,去了魏国,把当时的魏惠王给忽悠了一通,大致就是讲:孟尝君那是天下难得的英才,现在在齐国刚刚被免官,各个诸侯国都抓住这个机会,纷纷邀请孟尝君去他们国家做丞相。哪个国家要是把孟尝君请到手,那肯定就能富国强兵,称霸天下啊。您还不抓紧吗?
魏惠王一下子就被忽悠住了,立即把丞相免了,空出这个位子来,虚位以待。然后,派出一个豪华使团,带着重礼来请孟尝君。
孟尝君呢,按着冯谖提前教好的,给婉拒了:谢谢魏王,谢谢你们,我干丞相也干累了,得休养休养。
魏国再请,孟尝君再拒绝。
魏国还要请。这时候,这个动静可就搞得老大了,齐湣王那心里早就长草了,看来这个孟尝君是真了不起啊,真要给别的国家效力,齐国那不亏大了嘛。于是,赶紧派人来向孟尝君道歉,请其回国都官复原职,继续做丞相。
这时,冯谖又跟孟尝君讲:现在“两窟”已经造好了,接下来这第三窟,得麻烦您自己去找齐王,请求齐王在薛城也建一座田氏的宗庙。
宗庙就是祭祀祖宗的庙,里面供奉着祖宗牌位。按照礼制,诸侯可以有五处宗庙,而且孟尝君跟齐湣王是一个爷爷的。所以,孟尝君向齐湣王一提这个请求,立即就被批准了。
那么,这怎么就成了一窟了呢?有什么用呢?
咱们接着看啊,若干年后,楚国攻打齐国,薛城的位置正好首当其冲,楚国重兵打薛城。齐王就不想派救兵,他对孟尝君还是心存芥蒂嘛,你活该挨打。可是,身边有人就提醒齐王,薛城有田齐的宗庙啊,祖宗牌位在那呢,要是落到楚国人手中,那是对祖先的大不孝啊。齐王一听,在理啊,只好派兵,就保住了薛城。
孟尝君与冯谖这段狡兔三窟的故事,反映出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最重要的思想智慧,什么啊?保身。
保身是儒道两家都格外强调的。《诗经》中讲: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诗经•大雅•烝民》
《中庸》里也引用过这句“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就是明哲保身。《诗经》《中庸》这都是儒家四书五经里面的经典,诗、书、礼、易、春秋,学、庸、论、孟。儒家从整体上是比较理想主义的,可是在理想主义的同时,要尽量懂得保护自己。
道家呢,那就更强调这一点了,它讲柔弱胜刚强,讲处下不争,等等的,说到底都是为了保身,《道德经》里有句话: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老子下·第四十四》
名与货、名与利,都不如身家性命、身体健康更重要。
那么,怎么保身呢?冯谖的狡兔三窟,可以说,就是三条保身之道。
第一条:你摔下去时,谁接着?孟尝君被罢了官,失势了,摔下去了,谁接着?是他封地的老百姓。你风光时,用不着这些人,但要怎样?要提前把这些人给团结好。用曾国藩的话讲,就是“上场当念下场时”。
第二条:要有外部的支撑。孟尝君虽然在齐国这个圈子里混,但不能把自己局限在这个圈子里,关键时刻要能从外部借势。
第三条:要与老大保持利益的一致。孟尝君要想保住薛地的利益,就要让薛地成为齐王利益的一部分。
接着说啊,孟尝君跟门客的第二个故事有点八卦了。这也是《战国策》里记载的,说有个门客与孟尝君的夫人“相爱”,注意哟,原文里就是用的这个词“相爱”。至于相爱到怎样的程度,《战国策》里没讲,只说有人将这个情况捅给了孟尝君:您看这小子吃您的喝您的,还想泡您的,太不是玩意了,要不要杀了他?
这事要搁别人头上,这对狗男女肯定好不了了。可是,你猜孟尝君怎么讲?他说:
睹貌而相悦者,人之情也。--《战国策》
异性相吸嘛,我夫人长得漂亮,这个门客也很帅气,他们相爱是正常的。这个事以后就不要提了。
够大气啊。然后呢,孟尝君头上顶着这点绿,悠悠然又过了一年,最终还是沉不住气了。有一天,他就找这个门客。这个门客很紧张,是不是要对我下手啊。可没想到,孟尝君对他讲:您跟我也混了不少年了,也没混出个什么前途来。我跟卫国国君关系不错,我向他推荐了您,您不如去卫国发展吧。
门客很高兴,这是机会啊,赶紧去卫国。临走时,孟尝君还给了他一些盘缠。
后来,卫国与齐国交恶,卫国国君想联合其他诸侯国跟齐国玩命。当时,这个门客在卫国很吃香,是国君的宠臣。他竭力劝止了国君,算是报答了孟尝君的情谊。
这件事,让我们看到一个大人物的雅量和情怀。
孟尝君的第三个故事最有名,是讲用人的智慧。前面讲过,孟尝君的门客有数千,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不过,多数都是士,是底层贵族,那也都算是有身份证的人,是吧。不过呢?相对于这种身份,孟尝君更看重门客是否有一技之长。
这个认识很高明。曾国藩在给兄弟的家书中也讲过一句话,叫:
凡有一长一技者,兄断不敢轻视。--《曾国藩家书》
我还在微信上看过一篇文章,叫《一事精致,便能动人》,写得非常好,大家可以百度一下。
有一次,孟尝君就收过这么两个门客:一个特长是模仿公鸡打鸣,叫得比鸡还像鸡;另一个特长是钻狗洞偷东西,就是个资深小偷呗。连这样的人都招,有点无底线了啊,其他门客都很不满,感觉与这样的鸡鸣狗盗之徒为伍、做同事,是耻辱。
孟尝君不以为意,养着。然后,公元前299年,孟尝君经历了一段传奇经历。前面不是讲,魏国曾想请孟尝君去做丞相吗?这一年,秦国也要请孟尝君去做丞相了。不同的是,魏国的那次,是孟尝君自己做的局。秦国这次是来真的,是秦王主动邀请的。秦王,准确的讲是秦昭王,就是前面讲的赵主父跑到秦国去见到的那个秦王,是秦惠王的儿子。秦惠王死后,继位的是秦武王,秦武王很快也意外死掉了,就换成了秦昭王。关于秦国的情况,下期咱们再补上。
这个秦昭王久闻孟尝君的大名,当时秦国与齐国正是盟友的关系,就找齐湣王要孟尝君,请孟尝君到秦国来当丞相,为了表示诚意,秦昭王还把自己的弟弟送到齐国做人质。
孟尝君实在是盛情难却了,只好就来秦国了。可是他到了秦国之后,秦昭王却变卦了。因为有人提醒秦昭王:您有爱才之心,前面也有商鞅、张仪之类的外国人来做秦国丞相的先例,这都没错。可是这孟尝君不一样啊,他是齐国王族啊,肯定身在曹营心在汉啊--当然那时还没有曹操什么事啊,反正大致就这个意思。
秦王就把孟尝君给软禁起来了,下一步很可能就得杀掉。孟尝君啥办呢?逃跑呗。可是人家看这么紧,没法跑啊。孟尝君就托了一个人去找秦王的一个宠姬,求她给自己说情。--您听到了不,前面讲,张仪被楚王抓了,也是去找楚王的宠姬说情。所以反腐就得先反官员的老婆,或者情妇。哈。
秦王的这个宠姬就提条件了:我们女人啊,就喜欢一样东西--漂亮衣服,(再过两千人,女人还这样),我听说孟尝君来秦国时带了一件白狐皮袄,把它给我送来,说情的事好办。
孟尝君听说这个条件后,一撇嘴啊,因为,这件白狐皮袄已经送给了秦王。咋办呢?“好办啊,这事交给我吧。”说这话的是谁啊?正是那个会钻狗洞的神偷。说完,就窜出去了,不长时间,真就把那件白狐皮袄给偷了回来。
然后,宠姬说到做到,一通撒娇,秦王就把孟尝君给放了。
不过,转过天来,秦王又变卦了,派人追杀孟尝君。孟尝君呢,日夜兼程地往东逃,眼看着就到了秦国边境的关口。出了关,就脱险了,却没想到关门紧闭。按着秦国法令,关门只能在黎明时,鸡鸣之后,才能开门。因为当时没有钟表嘛,人们把鸡鸣当闹钟了。闹钟一响,噢,到点了,开门了。
可是,孟尝君到达关下时,刚到后半夜,离着开门还要挺长时间呢。耳听得后面追兵渐近,就在万分危急之时,突然一声鸡鸣响彻夜空,引得附近村庄里的公鸡们也跟着响应。门开了!开门大吉啊。这词儿就这么来的。哈。
没错,这次是另外那个门客的功劳。
我在《人生四书》里曾经引用这个故事来讲儒家的用人观,简单讲就是四个字:量材器使。
李白不是有句名诗嘛:天生我材必有用。西哲也讲:存在即合理。天地间,万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杯子有杯子的用处,瓶子有瓶子的用处,水桶有水桶的用处,水缸有水缸的用处。另外,虽然都是装水,但用处各有不同,不能混了。
用人也是一样,首先要量材,要衡量这个人是个什么材料,是杯子啊、瓶子啊、还是水桶、水缸。这个衡量当然也需要一些手段,最终确定他是个杯子,就要当杯子用;是水缸,就要当水缸用,这就是器使。
刘宝瑞有个著名的单口相声,讲一个县太爷专门招了三个伙计。一个慢性子,慢性子好,看孩子有耐心,就去负责看孩子;一个急性子,急性子好,抬轿走得快,就负责抬轿;还一个爱占便宜的,这更好,就去负责采购,让他去买棺材,都生让棺材铺买一送一。这就是量材器使。
曾国藩也有一个类似的说法:
虽有良药,苟不当于病,不逮下品;虽有贤才,苟不适于用,不逮庸流。当其时,当其事,则凡材亦奏奇效。--《曾文正公全集》
意思是,即便这是一味良药,如果吃得不对症,也不管用;即便这是一个贤才,让他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可能还不如普通人。在适当的时机,适合的事务上,平凡之才用好了,也能出神奇之成效。
清朝有人还写过一首诗讲这个道理:
骏马能历险,犁田不如牛,坚车能载重,渡河不如舟。舍才以避短,资高难为谋。生材贵适用,勿复多苛求。--清·顾嗣协.
关于孟尝君的用人,还有一点要注意,就是有的人才不是拿过来就能用的,而是要先放起来,就像下围棋的,先当作一步闲棋冷子,不知哪天就发挥了大作用。类似也有个“懒蚂蚁效应”的说法,这都是用人者要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