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稔熟
文字中好久不见月亮了。
但是月亮的香味儿渐渐地浓了,一天一天,一刻一刻,从细细的月牙儿、从渐渐丰腴成半个稍鼓的月圆中溢出。有时会让自己高高地跳出自己,便会看到半圆稍凸的月——那个陌生而又稔熟的灵魂,正掀起着一个发皤顶秃者大海的心潮澎湃。
一个人,静悄悄地迎着月儿走。两边的大树将夜遮蔽得如墨如渊,只在树冠即将相交处留一溜深邃清浅的天空,就让那个虽半犹丰的月漏在这溜深邃而又清浅的夜空中。走着走着,会在迷幻中不见了迎面的半月。?……原来整个人已经走入月亮中。
等到走出月亮,半月竟像一只耳朵,向着东方倾听。我突然看到整个宇宙就是一个头颅,正侧面瞭望,而那边的耳朵也是一个半月吗?
一个人、甚至一个朝代的生命,在宇宙里,比一呼一吸的时间还短。想想,也就不去计算什么一个一百年、两个一百年、甚至贪婪地“再活五百年”。但需不时地感悟与感动,哪怕只是拥有感悟与感动的一刻,这一辈子也就值了。
谁要说月亮与地球已经拥有的46亿年生命也是弹指一挥间,那就只能是上帝的手指了。中秋一过,月亮就渐渐地远去了。在无月的夜里,我倒能真真地感到,隐去的月正远远地走来,越走越近……
呼和浩特的橙月
人少地阔,天悬澄月,做梦一般,呼和浩特的夜色里,竟响起一点也不认生的鲁音:这么俊!这么亮!这么大!这么好!这就是内蒙的澄月了吗?清清亮亮,一下就洗净了我老眼里六十七年的风尘。
还有云呢!就在纤尘不染的圆月之下,线条清秀的云,如一张秀朗的脸庞,仰望着精亮的月,痴痴的,恋恋的,于一碧如洗的天空上,演绎着诗与童话。
嫉妒的风,悄然地吹动着月下的云朵,云便变幻为花为锦,向着月倾诉不已。风以为已将云吹散吹走了,静静的月却笑了,她知道,云已化在自己的素心里,抒写着天上人间的美好……
当然,还有那面五星红旗,被万古不磨的明月检阅着也检验着,看看初时落在上面的目光与现在落在上面的目光,有着怎样的变迁与不同。
被囚禁的月牙儿
月牙儿透过囚笼的铁栅向宇宙张望。
天庭并不自由?是谁赋予地球拘禁月亮的权力?就因为受着太阳奴役,才要将月亮管制得密不透风?而太阳不顾一切的燃烧,可是对银河系统治的愤怒与不满?而这一套循规蹈矩的天条,就真的合理吗?或者就因为依此运转太久,就该永远如此吗?
期待出现一个叛逆者,反其道而行之,让那个已经生锈的链条因一个环节的脱落、中断而全面溃败,从而让宇宙有一个新的开始。
月牙儿以细弱却清晰的生命之廓,写成一个巨大的问号:从来如此,就是合理的吗?!
鲁迅诗中的月亮
鲁迅的诗中有两首出现过月亮,一首是1901年的《别诸弟三首》中的第一首,“夜半倚床忆诸弟,残灯如豆月明时”,全是早年间兄弟之间的思念。另一首出现在名篇《为了忘却的记念》中,“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先生是在悲愤之中写下了如许的诗篇——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这失去的“很好的朋友”与“很好的青年”,是“左联”五位青年作家,李伟森、柔石、胡也频、冯铿与殷夫(白莽),1931年2月7日被国民党党国政府秘密杀害于上海龙华警备区。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那时的中国,写作是可以被逮捕与枪杀的,鲁迅先生也被牵涉进去而处于“挈妇将雏”地逃躲之中。因言获罪而至于被杀,这是国民党专制政府统治的特色,鲁迅这样形容:“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为什么如此禁锢?因为罪恶,罪恶深重却只准歌舞升平,更不许揭露,以至鲁迅“我烧掉了朋友们的旧信札,就和女人抱着孩子走在一个客栈里”。
但是身处险恶之境中的鲁迅,于“无写处”的中国,还是迎着屠杀者的带血的刀锋,愤然写下《为了忘却的记念》,写下《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我常常想到国民党在大陆的为何失败,没有言论的自由到要靠逮捕与杀人去维持统治,也许正是其中一条重要原因。
受着国民党党国政府压迫的左翼青年作家,也还要受到革命队伍内部的挤兑。如柔石,为了双目失明的母亲,多在故乡住了几天,就很受上海“朋友”的责难。也是受着革命“工头”们鞭子的鲁迅,最能体会青年的心境,他说“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
在《为了忘却的记念》这篇长文的末尾,悲痛的鲁迅这样写着:“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了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那时的鲁迅先生早已走了,那时的月亮却依旧在照着我们……
月迹点点
月亮不去开会,所以能早早地点亮天上。昨天傍晚我举起手机仰向她时,突然看到天竟是一面镜子,映着我们的人间,正一场又一场地热闹着千篇一律的假面舞会。
月亮怎么流泪了呢?在一双双或清或浊看她想她的眼睛里,篆下心迹。晨风如语,唤我,去楼前的高岗上看看,月亮是不是眠在那树怒放的梅花里?
月是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尤其是当人痛苦、悲伤与孤独的时候,月亮就会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地悄无声息地前来陪伴,就会如轻柔的水耐心地洗涤你的伤口,还会在寂静的长夜里为你点起照亮心宅的灯盏。有时,她还会像一位母亲,用她清和而又温馨的气息,那般慈祥地抚慰我旅途的疲惫。当然,她更是我灵魂的家园,爱与忠贞,还有百般地体贴,永远不离不弃,让我充满着沧桑的心里始终葆有着年轻的活力与春天的绿意。
西西弗斯的月亮
没有人会想想西西弗斯的月亮,加缪也没有。
当那块刚刚被他推到山顶的巨石瞬间又向山下滚落的时候,坚定地走下山底再次推石向上的西西弗斯,正沐浴在将世界变柔变暖的月光里。
一个人挺立在月光下,与诸神对峙。
淡淡的影子,一米一米地镌在山体上,一颗热切的心就让整座大山有了人间的情怀。一步步向着山底走去,那块坠落的巨石正在如水的月华中,静静地等待他。人间寂寥,众生眠去,连诸神的哂笑都已模糊不清。天上地下,只有西西弗斯与他的巨石感动着等视万物的月亮。
清风抚面,连清风都被月光洗过。西西弗斯均匀的呼吸间,从容着日月的轮转。只是他不知道,诸神中的那位名叫阿耳忒弥斯的月神,不顾诸神的决议,对西西弗斯发生着不可遏制的热恋。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向巨石走去的西西弗斯,甚至都有了些微的嫉妒——多么幸运的巨石啊!
“不存在不通过蔑视而自我超越的命运”(加缪《西西弗神话》),西西弗斯将诸神的决议连同他们的哂笑,一步步踏在脚下,在月光里向着他的巨石走去。
抵实了肩膀,再让粗砺如石的腮帮贴紧了巨石,西西弗斯仰首望一眼波光粼粼的圆月,深吸一口气,便开始了新的一轮推石上山的旅程。石头与肌肉,榫卯般融作一体,强大的心跳震动着黑黝黝的山体。向上,向上,一寸寸地向上,把命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如泣如诉的月光淋漓在他浑身上下每一粒的细胞与汗珠里。
澄宇玉空,我分明看见,西西弗斯正推举着一轮明月,一点点地升起。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