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州风物志之梦里依稀农民泪(1——3)
04
如果仅仅是因为穷,因为苦,大约还能忍耐下去,身为土里刨食的农民,哪有那么多的娇贵之处呢?咱农民嘛,生来就是受苦的;这辈子受苦,下辈子或许就能享福了呢。这是许多农民常挂嘴边的自我安慰的话。然而事实上,在穷苦之外,还有着更多的辛酸、眼泪和屈辱难以表述……
先说缴公粮和卖烟叶吧。公粮是国家的任务,烟叶是政府的提倡,缴公粮、卖烟叶理应受到“热烈欢迎”的,然而那些粮站、烟仓的验级员却是怎样“热烈欢迎”的呢?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双手背后肚子朝前,眼睛长在额头上面,说话不用嘴巴专用鼻孔,你就是站在他的面前他也根本看不到你,你点头哈腰的打着招呼他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你颤颤抖抖的递上咬牙狠心买下的一盒纸烟,他看了看牌子二话不说顺手便丢出老远。在粮站烟仓,验级员就是摆布你命运的上帝就是决定你收成的老天,他的一句话可能使你顺利的缴上公粮买出烟,但他的一句话也有可能让你在这里顶烈日冒酷暑耗上两夜三天;他的一句话可能使你口袋里多上三元五元,但他的一句话也有可能让你流下的汗滴投出的血本只赔不赚。除了验级员,还有过磅员、开票员、出纳员,他们哪个都是顶在农民头上的天,就连那些身为季节工的监仓员你也得卑躬屈膝也得堆笑满脸,要不然骨头里面他都能挑出来鸡蛋。当然,这些验级员、过磅员、开票员们既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更不是铁面无私秉公执法的包公,他们也会利用手中职权,尽其所能的照顾着通过各种途径和他们攀上关系的人,——这就是那些农民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要和公家或跟公家有关的人攀上关系的原因。唉,那就也想方设法的和他们攀个关系吧,可是他大舅他二舅,直到他七舅他八舅好象都和验级员、过磅员、开票员们没有关系呀,而且虽然咱不是他们的姐夫,但是他们也不是咱的舅子呀。哦,对了,那个尖嘴猴腮、一脸粉刺的验级员不是和咱同姓吗?既是同姓,五百年前必为一家!对,这就前去和他联宗,联了宗一切就都好说了。于是全村开会动员,于是按着人头兑钱,然后派出代表,浩浩荡荡前往验级员的家中联宗;那一天天降大雨,大家跪在验级员老父面前的汤汤泥水里,就连辈分最高的村人也叫他作爷爷……
粮站烟仓的验级员、过磅员们毕竟远在村外,一年到头打不上十次八次交道,而村组干部你就不得不抬头不见低头见了。除去夏秋两季的公粮之外,还有各种统筹提留、农业特产税,还有村组干部和民办教师工资摊派、村校和村部建设集资等等名目繁多数不胜数的负担沉重的压在农民头上,——那年月报纸上时常有着“减轻农民负担”的说法,然而结果却总是越减越多越减越重。一个普通的家庭本来上有老下有小,经济拮据生活困难,哪里拿得出多余的钱?可是村组干部征收起上述款项来,那是既不留情面也决不肯通融的;当然,新社会了,是不允许强征强收的,但村组干部们都是好孩子,有的是好办法有的是好手段:——不缴是吧?不缴我们自己进屋去拿,这叫“服务上门”。什么,找不到钱?找不到钱不是还有茓里的麦缸里的面嘛,还有圈里的猪槽上的牛嘛,还有墙上的砖房上的瓦嘛!——嗯,没钱是吧,呶,乡上的信贷员就跟着呢,来乖,咱办个贷款手续就行,腊月债,慢慢还。什么,不识字?不识字捺个指印就中;利息嘛,不高不高,也就一分来多!——怎么,拳头攥那么紧想打架啊,来,来来,照这里打,不打了你是灰孙子,打了你就是对抗政府就该去坐那不掏钱的班房了,两条大路由你选,嘿嘿!……春秋两季的义务工开始了,今年的义务工是开挖村道两旁的排水沟:——报告队长,凭什么他们分的任务都是二十步,偏偏我分的任务是三十步?——不服气是吧你不服气是吧?人家一个是公社领导的儿女亲家一个是村长会计的义子干儿,就连那个人头不象树疙瘩的×××,最近也成了县上领导七舅姥爷的二表哥的三孙子。你算什么,自己撒泡尿照照看你能和人家比吗,你能和人家比吗?……
除了这些,还有吗?有啊,多得不计其数啊,多得数不胜数啊:牙和舌头还有不搁的时候,何况是有思想有血性有欲望的人!大家几十年生活在同一个村里,今日为了点鸡皮蒜毛的小事,明日为了点蝇头蜗角的小利,唾沫横飞的吵上一架,头破血流的干上一仗,甚至为了微薄的一点家产兄弟之间大打出手,妯娌之间恶言相向,均不过寻常小事,也均可理解体谅;因为豆腐只有那么一块,傻子都想多吃四两,何况常人,——谁让咱农村穷呢?谁让咱农民苦呢?最可恨的就是村里那些家族势力大的、兄弟子侄多的、打起架来不要命的、在外面大小有个关系的、通过老婆跟村长攀上亲家的,欺负起那些势单力薄的、胆小怕事的、老实巴交的、无依无靠的人家(也就是前文提到过的“老憋一”人家)来,可真是孜孜不倦不遗余力啊:犁地时候偏要越过地山口往人家的地里多犁一犁,割麦时候偏要越过地山口把人家的麦子多割一行;看人家的苞谷穗长得好了,嚓嚓嚓的掰上几穗大摇大摆的拿了回家,看人家的萝卜长得白生生水灵灵的了,唰唰唰拔上几棵旁若无人的卖给过路小贩。——这口水井是我爷爷的爷爷打的,想吃水嘛,拿钱来,每担二分,这还是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给你的优惠价呢。什么,你说我爷爷的爷爷打井有什么证据?老子的拳头就是证据!——怎么,这棵水桶粗的老杨树是你家的吗?是你家的你叫它它答应吗?是你家的你放鼻子上粘一下看粘得住吗?是你家的你咋不修座院墙圈起来白天黑夜都看住呢?就算是你家的,可它现在变成我家的了。你想怎么样,你能怎么样,你敢怎么样,怎么样啊怎么样?……
这种时候,你别指望会有人“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站出来替你说句公道的话,更别指望神话里那位锄奸除恶、扶弱抑强的老爷爷会白光一闪出现在你的面前。力气小了不拉架,面子小了不说话,老祖宗流传下来的金玉良言,虽然饱经沧桑,但却绝对是颠扑不破的乡村生存良箴啊。张家李家为了点鸡尿湿麦秸的小事情打头拼脑子,村长来了,站在旁边轻咳一声,双方不但立即停手,而且争相端茶递烟,点头问好;如果换成力气小面子更小的你,可就大不同大不同了呀,弄不好顺手便连拉架的你一块给打了呢。所以,对面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村霸无赖,多数农民或明哲保身或麻木不仁,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权当没看见,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只求不欺负到自己头上就谢天谢地了。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这样的话在农村真正行得通的时候极少。唉,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同样都是农民,同样都在生活农村,又同样都遭受着穷困苦难的磨折,然而少数农民却因占据了某种“行市”,遂蝇营狗苟,遂趁火打劫,时以欺侮、凌辱他人为乐。唉,农民的劣根性呀!……
05
穷,苦,遭受着凌侮欺辱,吞咽着辛酸泪水,日子总算还能凑合,然而儿子长大了,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只是总也无人上门提亲;人家邻村的×××,就因为爹在公社食堂当个用泔水喂猪的饲养员,提亲的都把门槛给踢破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都怨这拔不掉除不去的穷根呀,老祖宗流传千年的香火就要断送在这不肖子孙的手里了呀。唉,能不烦恼能不熬煎吗?
这种时候,如果能有两家三家家境还算宽裕的亲戚,那就死皮涎脸的上门赖上几次,好话说满两大箩筐:是亲三分为你说是不?俺家贫你家富你说是不?你抬抬手俺低低头这路不就过去了你说是不?你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门亲戚香烟断绝你说是不?……好不容易才从亲戚那里挪借点钱,再砸锅卖铁,再出谷粜米,凑凑合合的总算给儿子把婚事办了。如果没有家境宽裕的亲戚,但却有个和儿子年龄相仿的闺女,那也可以“换亲”,就是让闺女过去给对方做媳妇,再把对方的姐姐或者妹妹娶过来给儿子做媳妇。闺女会愿意吗?闺女当然不会愿意了。可闺女不愿意能行吗?闺女啊,女人嫁谁不是嫁呀?闺女啊,这人咋活不都是一辈子呀?闺女呀,你要不愿咱这家人可就走到绝路上了呀!闺女呀,你难道要做爹做妈的跪在地上求你吗?……好说歹说,闺女总算含着眼泪答应了。婚期定在同一天,婚车用的同一辆,既打发闺女又迎娶儿媳,说好听点叫双喜临门,亲上加亲,说难听点叫以物易物,拿着闺女换儿媳。唉,望着坐在婚车上哭成泪人般的闺女,做父母的那是心如刀割肝肠寸断啊!
有家家境宽裕的亲戚,有个年龄相仿的姐妹,不管过程怎样曲折艰难,结局毕竟还算差强人意,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可悲的是那些既没家境宽裕的亲戚又无年龄相仿的姐妹的家庭,唉,那就走“招亲”的路子吧,听说××村一对老人膝下无子唯有一女,赶紧备下礼物请了媒婆前往传话,说俺家儿子愿做上门女婿,养丈人丈母的老送丈人丈母的终;对方恰有此意,于是一拍即合。儿子的婚事解决是解决了,可生了孩子,得姓人家的姓,挣了钱物,得归人家的管,更可悲的是生活在人家的屋檐下,不能不处处事事看着人家的脸色行事……上门女婿的日子并不好过啊。做父母的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但却只能打落牙齿和着眼泪往肚里咽哪!
尽管心里每天都有一万个愿做上门女婿的念头飘过天空,然而招亲的机会毕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便唯有四处打听着看哪村有愿意改嫁的寡妇,——管她是被休在家的还是中道丧夫的,管她是貌如无盐的还是形似夜叉的,总之两人年龄上下不差十岁走在一道不被误认为是母子就算天作之合了。虽然寡妇改嫁大多都要带着儿子,这儿子牛高马大,站在面前不似儿子倒似弟弟,甚至不似弟弟更象哥哥,但也管不得那么多了,“慌不择路贫不择妻”,你若稍再有所犹豫有所顾忌的话,说不定就被别人抢了先了。于是便自我安慰:这样也好,不单老婆有了,儿子也有了,而且还这么大,省了多少年的草料钱呢……
如果既遇不上招亲的机会,又寻不到合宜的寡妇,再捱至三十岁四十岁的光景,那么这光棍的职业可就真的终身化了,光棍的帽子可就想摘都摘不掉了。在当年的邓州乡间,光棍系对于单身男人的贬称,就是孤零零的一株树棍全无其他同类偶伴的意思。这样的光棍就连媒婆走到门前都会绕道而去的,——没有说亲的价值了嘛。这样的光棍倘若死了父母,别了兄弟,境况可就更为凄凉了: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生无所欢死无所挂,既享受不到人生的伦常之乐,又时时处处遭人白眼受人歧视,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恁酿,要是下面后继有人,那还叫做光棍吗?那还对不起列祖列宗吗?光棍的日月,满满的暗灰色啊!
在当年的邓州乡间,每个村里都有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乃至更多年龄不一的光棍;在当年的邓州乡间,人们是怎样刻薄的戏谑那些光棍呢?光棍打三年,胯裆里都熬出火来;光棍打三年,看见老母猪都是双眼皮的;……虽为打趣之语,但却伤人自尊哪!
如果这光棍智商有瑕,能力低下,或是游手好闲,好逸恶劳,或是身体某个方面缺陷明显,曾经有过劣迹斑斑的前科,那也好歹说得过去,偏偏这光棍各个方面都很正常,只因为家里太穷负担太重,盖不起房屋置不起彩礼而被抛出了人生的正常轨道;如果这光棍无思无忧无欲无求,立意要做和尚,视红尘若烟云视名利如粪土,那也好歹说得过去,偏偏这光棍有血有肉有情有欲,具备着正常人所具备的一切,但却享受不到正常人所享受的生活,而且还要受着世人的种种不公待遇。心里的那份孤苦,肚里的那份委屈,唉,怎是常人体会得到的啊!
记得在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候,邻村的一个青年由于家里太穷,二十七岁了还没说下个媳妇;这青年是个复员军人,煎熬之余竟地也不下,活也不干,整日的穿着一身半旧军服在周围村落里转悠,渴望着这身草绿色的军服能够使他获得某个姑娘或者寡妇的垂青,进而改变他的命运,然而这种意外的幸运始终没能降到他的头上。青年就渐渐的神经失常,一顿吃三碗饭不觉得饱,三天吃一顿饭不觉得饿,只知没日没夜的东奔西走。一个雪天的早晨,有人发现他被冻死在了村口的水塘里,身上依旧穿着那件草绿色的半旧军服。又有一个青年,家里兄弟五个,因为贫困,只有两个哥哥娶到了媳妇,另外两个哥哥一直打着光棍;这青年过了婚娶年龄很久,总也没有媒人登门,就天天跟在父亲的身后,手拉父亲的衣角,嘴里嘟哝着说道:爹呀你给我说个人吧,爹呀你给我说个人吧!后来也是精神失常,不知去向……
因为穷,因为苦,因为生活劳动中的潜在危险,也因为受了委屈或对生活感到绝望,农村中那些自杀的、横死的人数不胜数;仅我所生活过的不足一百五十口人的小村子,自打记事以来,横死的、自杀的就几有二十余人之多。记忆最清晰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因为过年时候和姐弟争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衣服而遭母亲殴骂,一怒之下竟抱起农药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子;临死前,小姑娘咬牙切齿的对母亲说道:下辈子非要托生到城里去不可,到那时想吃好饭就吃好饭,想穿新衣就穿新衣……
06
如果招工、参军、考学几条途径都走不通,如果注定一辈子都要长守农村,那就只有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想方设法和公家或者跟公家有关的人攀个关系:闺女长得还算漂亮,那就找个公家的人嫁了吧;虽说年龄大出许多,既是独眼又是聋子,走起路来左高右低,智商也并不比幼儿更高,但针没两头快,世上的事总也不能十全十美,既要跑得快又要不吃草的马儿不单人间没有,只怕天上亦难寻到。人家倘若年纪轻轻耳聪目明四肢健全智商正常,还轮不到娶你家闺女上门哩!儿子出生了,白白胖胖,认个干爹吧。认谁呢?就认村长吧,村长除了喜欢喝酒之外,还喜欢认村里的孩子做干儿。虽说村长十分好色,看见漂亮女人便流口水,又虽说农村流传着“干亲进了门,眼睛四下抡,不是觑你钱,就是图你人”的顺口溜,照此推理认村长做干亲几近等于引狼入室,但村长毕竟是跟公家有关的人哪。罢,罢罢,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媳妇套不住村长,牙一咬眼一闭,就认了吧!……
一个村里,村长家的房院盖得最好,村长家的生活水准最高,村长家的老幼穿着最为光鲜,村长家的妻儿打扮最为体面。村长走在村里,除了天大地大驴大牛大,就属他大;村长家的狗跑在村里咬你一口,你义愤填膺,拳头攥了几攥,却只不敢动手:打狗看主面。这狗的主人是谁,是村长啊,——一村之长家的狗,那是你打的吗?世事为什么会这样呢?都是因为村长手里把着大权,是公家在村里的代理人呀:上级下拨的化肥种籽,人家一句话,你便可以多领十斤八斤,上级下发的返销粮面,人家一句话,你便可以多分一瓢半碗;儿子当兵需要盖公章,得找村长,闺女招工需要开证明,得找村长,家里盖房需要批宅基地,得找村长,就连孙子出生,村长不点头户口上不上,责任田也分不到。
有鉴于此,村长自然而然便成了广大村民众星捧月、推戴拥护的对象:普通村民一家六口人,种了三亩烟,可是起早扒黑、累死累活也忙不过来;人家村长一家人五口,种烟十八亩,刷烟时候,村长站在门楼下面咳嗽一声,青壮劳力蜂拥而至,系烟时候,村长站在门楼下面咳嗽一声,青壮劳力蜂拥而至,出烟时候,又是村长站在门楼下面咳嗽一声,又是青壮劳力蜂拥而至,大家来的来往的往,奔的奔跑的跑,叫嚣又隳突,手忙而脚乱,村长独坐树荫下面当着甩手掌柜,一面喝茶一面听戏,偶尔站起来给大家散上几棵烟,只把大家感激得不要不要滴,那情景不象是他们在给村长干活,倒象是村长在给他们干活似的。普通村民家有红白喜事,待客十桌八桌已觉脸比二号盆子还大,人家村长家儿子结婚了,原计划待客十八桌,最后却竟整成八十桌,因为全村的人都倾巢出动啊,都慷慨解囊啊,就连聋子、瞎子和瘸子、傻子、中风偏瘫高血压之类的疑难杂症患者也奋勇向前不甘落后啊。普通村民家丢了物事,哭天号地也不见得有人帮忙,人家村长家猪崽走失了,全村的人连夜搜寻,恨不得钻天入地也要找到,后来实在找不见,就把自家的猪牵去:“这不是俺家的猪,俺家的猪没有这么大,而且是黑色的!”“村长,这就是你家的猪,你家的猪就有这么大,而且虽然你在白天看着它是白色的,但到黑间看着它就是黑色的了!”“既然如此,那俺可就收下啦!”“收下收下快收下!”——喵来个咪滴,幸亏村长家走失的只是头猪,不是女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唉,平时不跟村长把关系维持好,到了关键时候村长也会不跟你把关系维持好滴呀;“常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做法,那是不行不行滴呀!
倘若实在和村长靠不上关系,那就退而求其次吧,因为村长下面还有组长。“大小是个官,强似卖水烟”,你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些组长们,他们虽然在中国的职官序列中名不见经传,用今天的话说,连“苍蝇”、“蚊子”都够不上,但在当年的农村,在他们所辖的一亩三分地上,那也是说一不二,威风八面,“石油工人一跺脚,地球也要抖三抖”呢。和组长们攀上关系的办法,自然是和村长攀上关系的办法一样一样滴呀!
如果连个和公家,不,哪怕是个跟公家有关的村长、组长的关系都攀不来,这样的人在村里是会被称为“老鳖一”的。唉,象这样的“老鳖一”人家,你就坐等着净受欺侮吧。关于这一点,我在前文已经有所叙及,故而此处也便不再絮叨了。
07
穷困造成封闭,封闭孕育愚昧,愚昧推进穷困……这是一个很难走出的循环怪圈。
在当年的邓州农村,由于没有更多的交易需求,围绕一座集市的数个乡村便形成了一个独立而完整的生态系统,生活在这个系统内部的人们有时不必借助货币的职能,几乎不和外界发生联系,仅只通过原始的“以物易物”的交换方式即可完成卑微的生产、消费等各个环节的任务。正因如此,很多农民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距离本村三五十里地更远一些的地方,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村妪,去往十里之外的镇上赶一次集回到村后便足可炫耀数月。于他们而言,县城远在天边,省城想都不敢去想,天安门城楼更是个只在梦中才能看到的闪闪发光的神圣殿堂;火车爬在地上就跑那么快,如果站起来那还了得,肯定是跑得就连闪电也追不上的;县电视台漂亮的女播音员必是县委书记的儿媳妇,因为她的漂亮只有县委书记的权势才配得上;村里发生鸡毛蒜皮的一件小事,竟可唾沫四溅、津津有味的谈论十天半月。他们抬头,头顶只是巴掌大的那么一片天空,他们迈步,脚下的土地已早层层叠叠的布满了他们的脚印;他们就象村头磨房里那头蒙了眼睛牵着磨杠的老驴,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了一辈子,却始终没能走出过磨房半步……
三十多年前,在我所生活过的村落里发生了这样一件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事情:就在远远近近的农人们噼里啪啦的燃响鞭炮、兴高采烈的迎接新年时候,却有一自外地回乡的工作人员严正指出:你们的年提早过了一天!什么,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周围几个村落的农人纷纷翻出日历,日历上面写得完全明白无误啊。于是一伙年轻人就走出本村,一路打问下去,行约三十里后,果然发现那里的年延后一天。——这是怎么回事?查问之下,原来竟是本乡集镇上出售的日历印错了。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尽信日历,结果把年都给过错了。在那样的年月,经济上的穷困,信息上的闭塞,什么样荒唐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
由穷困而封闭,由封闭而愚昧。在当年的邓州农村,在千千万万农民的思想深处,最终形成了三种类型的处世哲学:
一种是不思进取。咱穷他也穷,咱饿得肚子咕咕叫,他未必就顿顿吃蒸馍蘸白糖,咱冻得弓腰缩颈清鼻涕流出老长,他未必就日日穿皮袄披大氅,咱住得破院落烂瓦房下雨时候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屋里还下,他未必就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好吧,既然大家都穷,那便老老实实的安于现状吧,螃蟹过河随大溜,天塌下来压大家,又不是咱一个人咱一家人这样;何况……毕竟要比爷爷和爷爷的爷爷那时候强多了,何况……出檐的椽子先烂出头的鸟儿先死,先富起来并不一定就是好事(这教训不但咱有过,很多人都有过),更何况……家财万贯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夜眠不过三尺呢!这种人虽也起早扒黑的劳作着,节衣缩食的生活着,但却遵循的是“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的处事原则,只要做到“人不欠我,我不欠人”、“寒时有衣,饥时有食”就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改变现状,改变命运,只是随波逐流浑浑噩噩的度着时日,半饥不饱半寒不暖的捱着岁月;一旦有了点威势,便忍不住的要将他人欺上一欺,一旦遇上点创新,便忍不住的要跳上前去嘲他一嘲……
又一种是挺倒挨捶。在当年的邓州农村,这叫“仰扳脚尿尿,尿哪流哪”,又叫烂泥附不上墙,还叫竖不起来的井绳。既然穷,那就索性弄得更穷,信马由缰,破罐破摔,于是整日的东游西逛,跑烂鞋跟,焦麦炸豆的天气坐到荫凉地里看蚂蚁上树,油瓶倒了也懒得伸手去扶,裤裆烂了也懒得动手去补,鼻涕流过河了再使劲的吸溜回去,能坐的时候决不站着能躺的时候又决不坐着,责任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还旺,收获的粮食并不比播下的种籽更多,公粮不缴,税赋不纳,义务工也不出,——不是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吗,我如今裤子都没得穿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我左右不过是个农民,你还能把我降级当个副农民不成?实在没饭吃没衣穿了就双手拢袖,缩颈夹膀,踅踅摸摸的蹭完亲戚朋友家的门,又蹭村长组长家的门。你若问他为什么混到这步田地,他答“嘿嘿,我穷嘛!”你若问他为什么弄得这般精穷,他答“嘿嘿,我懒嘛!”你若问他下步打算怎么办,他答“嘿嘿,不是还有救济粮嘛!”你若告诉他救济粮是救急不救穷,象他这种有劳动能力但却不肯参加劳动的人根本不在救济范围,他便将唾沫涂到眼角,然后解下裤腰带跳脚嚷嚷着要在你家的门框上挂肉帘子,嚷嚷着他吊死后老婆归你养儿子归你养,七十岁的老爹八十岁的老娘也归你养……
在当年的邓州农村,抱第一种观念的人占绝大多数,是乡民中的主流;他们过着“人家骑马咱骑驴,后面还有个担挑的”的不上不下、不前不后的生活,饭吃得下,觉睡得好,思想保守,目光短浅,骂着不走,打着倒退,头天晚上挨一锥子,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才感觉到疼痛,抱残守缺冥顽不化,满足现实不思进取,常对新生事物持以抵制态度。持第二种观念的人,则被称为“懒汉”、“二流子”或者“软废物”,“国要亡净出些白脸奸臣,家要破净出些浪荡游子”,这里的浪荡游子说的就是他们;尽管一个村里也就不过那么三两个人,然而“一个老鼠坏锅汤”,正是他们这种“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做法带坏了村里的风气,败坏了村人的形象,这种人实在不值一提。
《梁书·范缜传》中,有这样一段名言:“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入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出?”根据本文作者的浅薄理解,并采用一种迷信的说法,那就是芸芸众生在灵魂自天界投生凡胎之前,原本没有优劣高下之分(同发一枝,俱开一蒂),只是由于偶然的机缘(随风而堕)才会有的降生城市,有的降生农村(自有拂帘幌坠入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降生城市者衣食无忧而受人敬重,降生农村者衣食无着而遭人鄙弃,从此有了高低贵贱的差别。这正如同一座山上开采得来的石块,尽管质量和性能全无异样,但却因为工匠的摆布,有的被雕刻做了神像,有的被修砌进了茅厕,那雕了神像的便高踞殿堂,享尽人间香火,受尽善男信女膜拜,而那砌进茅厕的则困居厄境,遭尽恶臭折磨,看尽鄙夷歧视脸色。——石头原本无错,有错的只是匠人,人生原本无错,有错的只是冥冥之中看不见的摆布我们命运的那只巨手!
第三种人所持的处世观念便由此衍生。他们从来不肯妄自菲薄、自怨自艾的相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的命定说法,他们从来不会异想天开、守株待兔的期望“天上掉下馅饼来”或是“世上能有免费的晚餐”,他们的论调是我承认我出身农村,经济拮据处境困窘,我也承认你出身城市,经济宽裕养尊处优,然而这不过是命运的偶然安排而已。大家都是人,在灵魂上谁也并不比谁更低贱,在智商上谁也并不比谁更低下,凭什么生在农村的就该吃苦受累,低人一等?凭什么生在城市的就该养尊处优,颐指气使?不行,得努力扭转现状,改变命运,实现自我价值,最终使得农村人能够昂首挺胸、不亢不卑的站立在城市人的面前。不是有句话叫“天道酬勤”吗?不是有句话叫“付出总有回报”吗?只要努力,上天就总会看到,只要奋斗,收获就迟早总会来到,只要努力只要奋斗,就迟早总会达到目标实现理想。于是就努力就奋斗,生命不止,努力奋斗不休……
当然他们的努力不是盲目的努力,他们的奋斗不是盲目的奋斗,一切都既有目标又有规划,既有宏伟蓝图又有精细环节,步步为营循序渐进,一步一个台阶一步一个脚印;当然他们的事业也并不一帆风顺,而是曲折的破浪式的前进着,有时可能四面楚歌,有时可能身陷绝境,有时甚至可能一败涂地万劫不复。但他们吃得大苦享得大乐,胜不骄傲败不气馁,对情势有着超常的思考和清醒的认识,对事业有着坚强的毅力和非凡的耐性,他们“不到长城非好汉”,他们“不见黄河心不死”,他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正是在这种理想信念的激励下,在这种干劲豪气的支撑下,他们才最终实现了既定的目标,登上了梦想的舞台。这种人在农村是佼佼者,是领头雁,即便到了城市,他们也能于四面重围中杀开一条血路,高居鳌头独领风骚。因为有了他们,农村才会发展,才会进步,因为有了他们,农村人才会不被鄙视,才会受到尊敬!
08
不管你抱着怎样的偏见,也不管你怀着何种的心理,但你终究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四十年来,农村毕竟在摆脱贫困,农民毕竟在走向富裕。
当然这场变化不是一蹴而就唾手即得的,而是潜移默化日积月累的;——不是说天翻地覆吗,不是说沧海桑田吗,只要假以时日,什么样的奇迹不可创造不可复制呢?当然这场变化也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是外因内因俱备,二者共同作用的结果:土地承包和改革开放如同鸟儿的两翼,是推进这场变化的双重外力;而千千万万农民的勤劳智慧心血汗水,则是实现这场变化的根本内力。
作为年龄在三十岁四十岁以上的邓州农村娃,不知你还记得改革开放和土地承包初期那种风起云涌、大开大合的农村气象否?
土地分包到户,使农民拥有了自主经营权利,不必再象过去大集体时代那样听着村头树下的钟声、由着村长队长的监押统一上工,统一下工,农民人身获得自由;“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分配原则的施行,打破了由来已久的“大锅饭”和“平均主义”,更调动了广大农民参与生产参加劳动的积极性;改革开放政策的出台,又进一步使农民从种种旧有的禁锢和束缚中解脱了出来,在发展种养加的基础上,或奋身遨游商海,或全力发展企业。一时间,黑猫白猫逮住老鼠都是好猫,好人坏人挣到大钱都是能人;革命不分先后,致富何问出身?谁英雄谁好汉,致富路上比比看;农村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农村要想富,多养鸡鸭多养猪;……农村进入了“百舸争流、千帆竞发”的活跃时期。
看吧,那些虽然思想僵化、但却一辈子种惯了庄稼的“老农务”,再也不象大集体时代那样“队里活,慢慢磨,磨到天黑吃窝窝”了,而是从早到晚都泡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顶风冒日经寒历暑,一滴汗水摔作八瓣,就象绣花一样精心莳弄着田里的禾苗,从耕耙、播种到施肥、管理再到收获、进仓,任何一个环节也不肯马虎大意。“人哄地,地也哄人哩,哄来哄去,吃亏的还不是肚皮?”“干啥务啥,咱庄稼人别的能处没有,把田种好,把粮打多,那才是咱的本事!”“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他们时常这样语重心长的说。
看吧,那些思维活跃、眼界开阔的乡村能人,在留够足量的“口粮田”后,又开始发展经济作物了,烟叶、辣椒、棉花、芝麻、绿豆,哪样市场上行情好价格高,便选种哪样,反正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嘛,反正“多种经营财路广,因地制宜产量高”嘛。“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的话在他们耳中已经过时,村里放映电影,开映前必要宣讲一段时间的农业科技知识,什么市场行情的好坏啦,什么作物病虫害的防治啦,等等,每逢这时他们总是坐得最为靠前,听得最为认真……
看吧,那些手里有一技之长、不肯安于土里刨食命运的“农民企业家”,也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种企业工厂公司犹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你养了百余只鸡,号称养殖场,我买了台打面机,号称加工厂,就连小小的一个走村串乡叫售豆腐的豆腐挑子,也竟号称豆制品开发公司;某农民既无资金,也无技术,索性冬卖烤薯夏卖冰棒,一把自行车走南闯北,风雨无阻,居然也赚得了不少钱。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是龙你就该飞上天是虫你就该盘在地,舞台搭起来了戏唱好唱不好那就是你演员的问题了。这些农民企业家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内联外交,上购下销,居然也沟通了城乡,活跃了经济……
穷,穷怕了;苦,苦够了!穷和苦,数千年来一直压在中国农民头上的两座大山,一旦有了将其掀翻的可能,人民群众当中久久压抑的那种力量,深深蕴藏的那种智慧,犹如火山岩浆一般喷薄而出,惊天地而泣鬼神,直令世界侧目!
这段时间,国家对于种粮大户、养殖大户、加工大户(当时统称“专业户”)自上而下都极为重视,对于资产达到万元以上的典型,必要报纸上有字、广播里有声、电视中有影,全方位、多角度的轮番轰炸宣传,以期起到先富带后富的效果。这段时间,许多地方都举办了声势浩大的“夸富”游行,对于下面选拔推荐上来的“万元户”典型,披红挂彩,然后让其骑在马上,由县委书记亲自牵着,由锣鼓队秧歌队前后拥着,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走过县城最为繁华的街道;“万元户”所到之处,或山呼海啸,或啧啧连声,自然都是赞叹的声浪,艳羡的目光……
写到这里,想起了当年的一个故事:县里即将举办“夸富”游街活动,要求各个公社都要推荐“万元户”一名;某公社的“万元户”迟迟不能诞生,公社书记忧急之下,亲自出马,逐村筛选,惜乎倾全公社之人,竟无一家资产达到万元。后来一专业户除了手中的现金之外,连屯里的粮食、圈里的鸡猪、塘里的鱼虾、门口的树木统统作价算上,仍旧差着百余来元的亏空;书记走进该家,猛然看到厢房放着的一口棺材,登时一拍脑勺:有了!……
讲述这个故事,目的并不在于揭露干部队伍中的弄虚作假风气,而是想让你知道,在那样的年代,人们对于“富”的迫切渴望。
然而通往富裕的道路毕竟曲折而又漫长:国家经济底子的薄弱,工业基础的落后,第三产业虽然稍俱雏形,但却羽翼欠丰,都使农业和农村、农民暂时承载上了沉重的负担,具体表现为公粮任务太大,义务劳动太多,统筹提留款项名目太杂,涉农集资摊派数不胜数,农资化肥价格逐年看涨,再加上少数村痞无赖的横行乡里,社会治安的日渐混乱,家族势力在乡村政权交接中的世代相因,更由于个别乡村干部工作作风粗暴,工作方法简单,在任务上层层加码,在福利上层层克扣,甚至是浑水摸鱼中,饱私囊等等,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土地承包和改革开放政策所带来的红利。和过去相比,农民虽然吃得饱了,穿得暖了,但也仅此而已,其生产生活条件并无本质上的改善,尤其是每天都要耳闻目睹、身体力行种种社会不公的现象,自然心生怨气,口有谤言,因此当年曾一度流传着“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的谚语。这种局面,直到2003年,在中国农村延续了数千年之久的“皇粮国税”的免除,国家针对农民的种粮补贴,针对农民的种种优惠政策,才有所改变。
09
改革开放初期,面对突如其来的、急转直上的崭新形势大好机遇,人们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在经过短暂的迷茫、惊疑、徘徊、观望后,立即纵身投入到了滚滚涌流的社会发展大潮中去;当然,他们中有的是看准形势主动跃入,引领潮头奋力前游,而有的则是稀里糊涂被动裹挟,就如浪头打来全无抵抗余地的微尘草芥,只能跟着随波逐流,只能跟着与同浮沉,又有的虽满足于既得利益,妄图螳臂挡车阻拦发展洪流,但却最终失败,不得不跌跌绊绊、跟头流水的尾追后面,冀盼分得一杯羹肴……
是啊,一切都和过去翻了个个啊,就似在深夜里摸黑前行时候突然看到了东天的曦光晨晖啊,怎能不令人措手无及怎能不令人欣喜若狂啊:过去出门三十里便得开上大队证明,否则就会被当作“盲流”遣返原籍的,而现在呢,行动自由,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行囊充实,只要国家交通能力所及,想去往哪里就去往哪里;过去养个鸡鸭猪羊了什么的会被当作“走资本主义路线”,会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而现在呢,养吧养吧快养吧,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国家急等着征购呢;过去私人贩卖个烟酒了什么的那叫“投机倒把”,属于严厉打击的对象,轻则批斗,重则判刑,而现在呢,只要不是国家明令禁止的物品,尽可买进卖出,这叫活跃市场,繁荣经济;……
不知你注意过蓄积已久骤然打开闸坝的库水没有。库水满且将溢,但却由于闸坝的死死拦挡而毫无出路,只能一遍一遍哗哗的发泄似的冲激拍打着堤岸,——“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现在闸坝突然打开,万千浪头迫不及待的滚涌着,若千军万马,若暴风骤雨,喷薄而出,呼啸而下,在此过程中,自然泥沙俱集,鱼龙混杂,且浪头所到之处席卷一切裹挟一切,水内沉渣泛起,浑浊不堪……
改革开放三十余年来的中国,便正犹如这样一道汹涌激流的库水,既浊浪排空又涛声喧天,既滔滔不息又势不可挡。全国是这样,邓州也是这样,城市是这样,农村也是这样。
在这场前所未有的汹涌激流中,绝大多数的人都能遵守国家的政策法规,遵照旧有的秩序规则,按部就班的努力着,踏踏实实的付出着,因为他们懂得“欲速则不达”、“水到而渠成”的道理,信守“不义之财莫取,不法之事勿做”的古训,所以他们按劳所得的收获着,以收量支的生活着;然而也有极为少数的人怀着侥幸心理,急功近利,急于求成,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只顾个人获益,不管他人受损,只顾眼前享受,不管后人遭殃,甚至以破坏生存环境、败坏社会风气、断绝后人生路为代价也在所不惜。“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这是路易十五臭名昭著的人生铭言,而“唯利是图”“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则是这部分人的生存格言。由于国家法律法规的尚不健全完善,也由于执法执纪者的懒政怠政,导致这部分人往往能够得手,且又成功的躲避了法律的制裁,因此他们的队伍愈来愈大,行为愈演愈烈。
因为本文叙及的对象是农民,所以下面就来说说当年发生在农村尤其是邓州农村的种种扭曲现象:
在那样的年代,由于土地分包到户,农民自主经营,所以乡村干部的主要工作就成了“催粮派款,刮宫流产”。村组干部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是可以采取强制甚至是暴力手段的,在派粮派款的时候是可以层层加码的,在分发返销粮救济款的时候是可以层层克扣的,是敢于把原本价值五千元的集体财物以五十元的价格卖给自家亲戚的,也是敢于把亲戚家原本价值五十元的物品作价五千元卖给集体的。一个村里房院盖得堂皇气派的,除了专业户和有人在外工作的家庭,就是村组干部了。村组干部是什么?是国家是政府在村里的代理人呀。“村组干部吼一吼,胆小村民抖三抖”,这话太过夸张简直太过夸张了呀,我们的村组干部是那样的平易近人那样的耐心繁琐经常和村民“打”成一片的呀。乡镇包村干部下村呢,除了喝酒还是喝酒:包村干部督促收缴统筹提留款,村组干部说喝酒喝酒你喝一杯我完成一万块钱;邻里发生纠纷来请帮忙调解,村组干部说先摆酒席先摆酒席大家边喝边谈无酒不成礼仪无酒也不成敬意无酒说话那简直就是扯蛋。有村组干部喝酒喝死了,大家聚在一起沉痛悼念,这悼念的方式就是继续喝酒不醉不算……
在那样的年代,规则之外还有潜规则,规则多,潜规则更多,规则在明处,潜规则在暗处,规则常常行不通,潜规则处处一路绿灯,规则在潜规则面前畏畏缩缩,潜规则在规则面前耀武扬威,规则看潜规则那是高高在上,潜规则看规则屁都不是,按照规则不能办到的事情,潜规则出马必定马到功成。一句话:潜规则也是规则,而只要有了这个规则,什么样的事情不能办到什么样的事情不能做成?再一句话:社会上“雁过拔毛”的部门和单位很多很多滴,求人办事“干指头蘸盐”那是不行不行滴,只有先有实际付出然后才能有所收获滴。贾平凹小说《浮躁》中的农民雷大空欲在州城开家商店,开始时候找人贷款一分钱也贷不出,后来经过高人指点,将手里仅有的七元钱行贿给村信贷员,结果从村信贷员手里贷到了七十元的款子,然后再将这七十元的款子行贿给乡信贷员,结果又从乡信贷员手里贷到了七百元的款子;雷大空如法炮制,马不停蹄,区信用社、县信用社的一路行贿下去,最终贷到了七万元的巨款。李佩甫小说《金屋》中的农民杨如意为了拿到贷款发展企业,不得不先走仓库主任的路线,因为仓库主任漂亮的老婆和银行行长有着一腿。窥一斑可见全豹,由雷大空和杨如意的贷款事件你可看出当时潜规则的流行程度……
在那样的年代,许多行动都似不必按照常规套路出牌,人们的处世箴言浓缩精简到了短短两句话:不管损人与否只要利己就成,不管代价大小只要赚钱就行。养殖场规模扩大,是可以随意将粪便不经处理直接排进河中而不考虑下游水源是否污染下游居民健康是否受损的;粮食作物种植为了追求高产消灭害虫,是可以过度撒施化肥农药而不考虑生产出的粮食是否有毒土壤中的矿物质是否多有残留的;炸油条的时候在油锅里加兑些许洗衣粉,虽然炸出来的油条食后有损健康,但却金黄虚软能够卖上好的价钱啊;其他呢,还有用硫磺熏蒸出来的馒头雪白香甜,用避孕药浸喂出来的豆芽肥实茁壮,用催红剂喷洒出来的西红柿鲜艳红润;等等。——为了追求效益为了更多赚钱,经营者们可谓脑汁绞尽心机用尽了呀;……
在那样的年代,经济成了撬动世道人心的唯一杠杆,所有的人眼中除了“钱”外似乎再无他物,所有的人对于“钱”的追求似乎到了变态畸形的地步。有能耐有本钱的人自不必说,有能耐没本钱的人干脆一只皮包几张名片,依靠三寸不烂之舌到处买空卖空,混吃混喝,空手套白狼、徒手夺白刃的攫取着钱财,且美其名曰“有智吃智,无智吃力”,说白了其实不过“能拐就拐,能诓就诓”。没能耐没本钱的人干脆将废弃的红砖头磨成粉尘,然后纸包包了去往集市上冒充虼蚤药售卖,一包一角,一角一包,倒也每天赚得二两草料钱,有人因售假虼蚤药被追,吓得屁滚尿流一路狂跑,追者在后问“你的虼蚤药肿么药不死虼蚤啊?”,被追者在前跑得气喘吁吁,头也不回的答“那是你使用的方法不对”,问“肿么使用才算对呢?”答“水里加点药,药里加点水,扳住虼蚤腿,掰住虼蚤嘴,一匙一匙喂,半滴莫浪费”;……
在那样的年代,一切都有秩序,但一切都在无序中滚滚前行:公共汽车(多为个体承包经营)路边等客,你问几点发车,他答下午两点准时发车,其实却能让你等到夜里两点,其宗旨只有一条:客不坐满车不出发;一旦客人挤满,车厢犹如盛满沙丁鱼的罐头,路上竟又驰得极为疯狂,直将乘客颠得屁股生疼,脑袋在车顶碰出几颗爆栗也不稍停;如果遇上另外一辆同向行驶的公共汽车,为了争夺乘客,则必要展开一场没有裁判也不发奖杯的“速度与激情”的竞赛:忽而你在前面,忽而他在后面,此超彼赶,互不相让,车辚辚尘漫漫,宛似上演一场生死战,甚至有时一辆突兀横在另一辆的前面,后面车辆刹车的尖利声音几能刺破人的耳膜,乘客则齐刷刷的猛向前栽,额头撞破,血流披面;车内小偷流窜,三五结伙,上下其手,司机虽然明明知道,但却不敢指认,乘客虽然明明看见,但却不敢喝止;倒客、宰客现象已不必说,行至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一处山间,司机忽然“嘎”的将车停下,原来路旁有家饭店,放溲了的捞面条三元一碗,搁臭了的茶鸡蛋两元一颗,不吃?不吃你就别想再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在那样的年代,货车驶过村里,村人总要想方设法的拦阻收费,理由是你拉货赚钱凭什么走我们的道,既然走我们的道就得付我们的钱;货车司机在村道旁边的水塘加水,对不起拿钱来一桶两元两桶三元,不要说咱数学学得差咱这给你的是优惠价,咋,嫌贵?嫌贵你上前面,人家加水不要钱就是主人外号“鬼不缠”,——“鬼不缠”啊“鬼不缠”,鬼都不缠的人你敢去缠?你到车站吃饭,问饺子(一碗)多少钱,回答两元,但吃完后却要五十元,你问不是说两元吗,人家答我说的是一个(饺子)两元,你刚要据理力争哓哓折辩,门后便走出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双手叉腰笑容满面,吊儿郎当一摇三晃的站在你的跟前,你顿时张口结舌脊背淌汗,老老实实的掏出了钱;你有内急双手捧肚匆匆忙忙的奔向厕所,厕所入口却有门卫把守:同志我们这是卫生厕所方便需要交钱,标准为小便五角大便一元,你别小看这五角一元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攒得多了就能把四化来建,——什么,你没有钱?那对不起请走开别在这里扯蛋,我还要集腋成裘聚沙成塔为伟大祖国建设做出贡献,哪怕你憋得嘴脸乌青哪怕你憋得膀胱生疼,与俺鸟不相干;车站周边有人摆出各种各样的把戏,套圈扎镖外带纸牌赌钱,“都来瞧都来瞧老鼠叼了只大狸猫,都来看都来看公鸡嬎了个大鸭蛋”,叫嚣得声嘶力竭,吆喝得口沫四溅,宗旨只有一个那就是“骗”,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你口袋里的钱乖乖归俺;……
在那样的年代,小偷由单打独斗发展为团伙作案,有的负责盗窃有的负责运输有的负责销赃又有的负责洗钱,且由鬼鬼祟祟的入室偷盗径向大摇大摆的拦路抢劫演变;他们开着大型的厢式货车进村,车内屠宰分割工具一应俱全,傍晚时分抢了耕牛,连夜驾车进城,连夜如雨挥汗,天明时分新鲜热乎的牛肉就摆上了菜市场的案盘;他们既分工又合作,既精诚团结又常搞分裂,关系热乎的时候为兄弟两肋插刀关系恶化的时候为女人插兄弟两刀;偶尔夜经旷野之地,发现两伙黑影在不声不响的持械打斗,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不知者还以为是夜行遇鬼,知情者自然明白是两个团伙在争夺地盘。什么,丢了耕牛就该报案?唉,你说这话就外行了:蛇鼠一家,这话用来形容警察和小偷的关系那是不当不当滴,可不用蛇鼠一家这话来形容警察和小偷的关系那就更是不当不当滴,总之警察和小偷不是蛇鼠一家,总之警察和小偷就是蛇鼠一家;“不报案,只丢了一头牛;一报案,就等于丢了两头牛。乡镇派出所里那些联防队员,一个个原本就是‘好孩子’,杀人放火受了招安,他们和那些偷牛的原本就是一条道上的,偷牛贼卖了牛,他们都要抽头。你去报案吧,好,他们恣得就象天上掉下烧鸡来,一个个挤眉弄眼,嘴里甜得象吐蜜一样:‘大爷,丢了牛了?……大爷,你看,一班兄弟们,天天象兔子一样跑公事,瘦得都象扁担钩子一样了,哪有力气捉贼?先把我们弄到饭店里去喂喂吧!喂饱了才有劲儿去给您破案!’……吃,不能光吃,得上十扎生啤吧?奶奶的,兴起来喝生啤,一扎就是八元八角八,还说‘发发发发发发发’!发什么?发疯吧!什么‘立案费’、‘侦查费’、‘补助费’、‘差旅费’、‘夜班费’,都要你付。俺下跪了,这头牛俺不要了行不行?不行,这是堂堂的公安派出所,是让你戏弄着耍的?不告也可以,拿钱吧,撤诉费一千元!所以啊,别说丢一头牛,丢了老婆孩子也千万别去报案。”“不就是头牛吗?权当二亩棉花被棉铃虫吃光了棉桃,权当买了一吨供销社卖的假化肥,权当被那些个乡镇长们敲诈了一家伙。”(莫言《丰乳肥臀》)……
在那样的年代,有人钻了政策的空子可能一夜暴富赚得盆满钵溢,但也有人上当受骗可能一夜破产赔得半文莫名;在那样的年代,有人沾了政策的光青云直上成了万众瞩目的“英雄”,但也有人吃了政策的亏急转直下成了不为人齿的“狗熊”;在那样的年代,遍地哭笑遍地爱恨,遍地奋斗遍地成功,遍地迷茫遍地痛苦,遍地豪歌遍地风流,每个人都用自己的言语行动在脚下的黄土地上写下了或浓或淡的一笔;在那样的年代,人们解放思想开拓创新高举“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旗,刷写了历史创造了财富富裕了自己带动了他人;在那样的年代,人们涸泽而渔杀鸡取卵,人心浮躁诚信丧失,导致在乡村传承了数千年的种种美德在赤裸裸的金钱面前步步退让,最终几被逼至死角……
狄更斯在《双城记》的开首写道:“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种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不知道借用这段名言来形容我们刚刚过去的时代是否合适?
10
土地分包到户,解决了千百年来一直困扰着中国农民的肚皮问题,然而对于普通家庭而言,一年辛苦下来的收获,刨除劳力投资,刨除上缴款额,刨除集资摊派,农民手中所剩寥寥,依然几处无钱吃盐状态,“从鸡屁股里掏钱”的拮据境况迟迟未能改变,接下来风起云涌的打工潮才真正解决了这一问题。
对于邓州这样的内陆平原小城来说,信息闭塞交通不便,改革开放最初的一两年间,绝大多数的农民满足于温饱现状,宁可抱残守缺,不愿开拓进取,宁可随波逐流,不愿独树一帜,尽管也有少数的人不甘穷困命运,欲乘政策东风,希望在广阔天地里能有一番作为,然而却是想发展畜牧养殖没有技术,想从事生意买卖没有本钱,想创办作坊企业不懂管理,因此只能久久处于“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局面,外面世界云水翻腾,风雷激荡,闹得天摇地动,这里却自风平浪静,独成一统,宛若死水微澜。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第一批打工者走出了邓州农村,奔赴的目的地主要是长三角和珠三角,尤以广州、上海、深圳等地为甚。这些地方产业发达,工厂林立,需要大量的脑力特别是体力劳动者,在当年的传说中,说是某地某村专门组装电子产品,家家自成一体,独立作战:父亲任董事长,母亲任总经理,儿子儿媳闺女女婿则为员工,一家人吃完饭后摘下门板腾开饭桌就工作了起来,——这就为农村劳动力富余的邓州乃至中原提供了充足的就业机会,也为劳动力大批量、密集型的南下提供了可能。
想招工吗?没有关系!想参军吗?没有门路!就是退而求其次,想当个村部通信员、村校民办教师也竟处处碰壁,因为虽然那些村组干部不是你的三孙子,但是你也不是他们的二大爷呀!人在倒霉的时候,往往放屁都能砸着脚后跟的,喝口凉水都能塞住牙缝的,走个夜路都能撞见鬼的,盐放罐里都能生出蛆的,自以为高中毕业有学历有知识,自以为广阔农村大有作为,求爷告奶,东拼西借,好不容易办起了一家养殖场,风风火火想要赚大钱,然而一场禽流感下来,公鸡母鸡肉鸡蛋鸡老鸡幼鸡中青年鸡全都统统去见马克思了,恁酿,说好的鸡生蛋蛋生鸡生生不息循环发展呢,说好的挣钱还债发家致富勇当时代弄潮儿呢?现在不但陷于无钱养老、无钱就医、无钱娶妻的家庭困局,就是天天堵在门前的债主都能让你头皮发麻啊,就是做梦都在想着能够另辟一条挣钱的蹊径啊……
肿么办,肿么办呢?听说邻县有人出门打工发了大财,回来盖了新房娶了新妇,小日子过得那个甜甜蜜蜜风风火火啊!要不也出去试试?不成不成,出门三里便是外乡人哪,穷家难离故土难舍啊;可是不出门呢,难道就天天被债主们乱蜂蜇头般的堵在家里吗?难道就这样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刨挖一辈子黄土吗?——树挪死人挪活,老天无绝人之路,要不就赌一把吧,老子也是二十来岁门板多高的汉子呢,老子每天都裤裆里装着价值四百万元的蛋蛋东奔西跑呢,说不定一出门就能被天上掉下的金元宝给砸中呢,说不定一出门就能被哪个大老板貌美如花的小闺女给看上呢……
就这样,第一批走出邓州农村的打工者诞生了。
第一批走出邓州农村的打工者大多年纪较轻,有思想有文化也有朝气,敢想敢干敢打敢拼,他们虽然初中或者高中毕业,但却招工没关系当兵没门路就是村部和村校的大门也对他们紧紧关闭,做生意没本钱办企业没资金想贷款又无抵押且被潜规则死死钳制;他们或是从亲戚朋友那里得到消息或是在报纸电视上看到新闻,得知南方多家企业因发展需要大量招工,他们既为生计所迫急于摆脱家庭困境,又不愿重复祖祖辈辈“活着面朝黄土背朝天、死后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农民生活,渴望能够改变命运渴望能够发家致富。现在政策来了,机遇来了,他们当然就要有所行动。当然,他们也经过了反复的思想斗争,也经过了反复的思虑踌躇,然而最终还是抱着出门碰一碰运气的想法,怀揣圈里的猪崽、仓中的粮食卖掉后换来的一叠薄薄的钞票作川资,告别亲人,告别村庄,告别热热的故土,先是步行到达最近的集镇,在集镇上改乘公共汽车到达县城,再在县城改乘客运列车南向而下,期间不停的倒车换车,不停的上车下车,挤得满身臭汗,累得精疲力尽,历经几天几夜的拥挤颠簸,历经几天几夜的提心吊胆,方才终于到达目的地;刚刚放下行李,还没有来得及喘上口气,就由人介绍着进了工厂,开始了别样一种的打工生涯。
唉,身为城里人,尤其是那些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官二代”和“富二代”们,当你们在福窝里滚在蜜罐里爬的时候,当你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既不为温饱所忧也不为冷暖所患的时候,当你们因为受了小小一点的委屈而呼天抢地而咒天骂地而叫嚷命运不公的时候,你们可能想象过在那人肉叠压拥挤得犹如沙丁鱼罐头、空气沉闷污浊得几乎快要令人窒息的火车厢内,你们的同龄人,甚至年龄要比你们小得多的那些初次出门的农民兄弟,是怎样艰难的度过穷厄困顿的几天几夜的吗?——为了保住口袋中仅有的几张钞票不被扒手窃走,他们就是在夜间最为瞌睡的时候也不敢稍稍合上眼睛;为了占住屁股下面巴掌大小的一块坐地,他们就是在膀胱被尿意胀得生疼的时候也不敢轻易起身去往厕所;由于天气太过炎热,他们体内的水分已经通过毛孔涌流蒸发殆尽,裸露的腿腕、胳臂甚至嘴唇处都泛着盐碱的白色;由于囊中太过羞涩,他们对于列车餐室内琳琅满目的花样繁多的饭菜连看也不敢看上一眼,饿了就啃随身携带着的干粮,那干粮可真干而且硬呀,干硬得牙齿努力咀嚼很久也未能嚼碎,最后只好一伸脖子将其连同唾液囫囵吞枣的咽下肚去;他们把破了一角又用细麻绳胡乱扎住的蛇皮口袋紧紧抱在怀中,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人顺手牵羊拎走,其实那口袋里装的不过只是几件城里人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的换洗衣裳而已;他们睁大眼睛警惕而恐惧的打量着面前每一张陌生的面孔,并在心里默默的做出着判别,而每有陌生目光射来,他们禁不住的便要浑身一凛,禁不住的便要退缩,使劲的向后退缩……
这些打工者们在进入工厂的最初时期,除了吃饭睡觉时间之外,每天都要做工十到十二个小时,而每小时却只有不足一元钱的报酬,周末和节假日呢,那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补助和加班费呢,那是连听都没听说过的;除此之外,还要经常受到带班工头的责罚斥骂,受到当地无赖的侮弄欺诈。尽管如此,他们仍然万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就业机会,因为在老家农村的时候,他们最为艳羡的就是那些踩着铃声按时上班、踩着铃声按时下班的工人啊,因为在老家农村的时候,小麦每斤卖价不过四角多钱,一年累死累活下来每亩地的收入也不过二百来元啊。他们工作勤恳态度认真,既不叫苦也不叫累,即使生了病也是能挨就挨能抗就抗,决不肯耽搁一晌半天的做工时间;他们谨遵父母“出门三里便是外乡人”的叮嘱,凡事紧睁眼慢开口,进厂少说话多干活,逢人便伏低伏小笑脸相待,挨了斥骂受了委屈也从不辩解申诉,更不会想到报复;他们在给家人的信中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说好不说坏,而一旦家中有了大事小事,则又忙着寄钱忙着慰问……
第一批走出邓州农村的打工者,凭着邓州人特有的吃苦耐劳、坚毅坚韧的秉性,凭着邓州人朴直善良、勤劳聪慧的灵性,慢慢的在南方站稳了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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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