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仙引
作者/风寄燕然
【一、荒云涌】
她耳边尽是穿林而过的窸窣声,倏忽闯入了琴声。溪流的小洲之上,戴面具的男子停下了弹琴的手。
她说:“皇甫秋,你从我夏侯家拿走的一切,今日我便要讨回来。”
男子抬眼:“四大世家的夏侯?竟衰败至此,由女子来继承家业了吗?”
摘下脸上的面具,缓缓地站起,腰间两柄短刀,他眉目清朗,长身玉立,仿佛自水中生出的莲,让她出招的动作犹豫了一瞬间。
然而他只用单手,就挡住了她的招式,轻嘲一笑:“你照澜辉还差远了。”
突然有烧焦的味道传来,四下里噼里啪啦地着起火,喊杀声迅速包围了过来。
她先吓了一跳,皇甫秋很快镇定下来,一把拉住她:“跟着我走。真巧,要杀我的人都赶到了一块。不过我还不想死。”他知道树林的北面有一处外面爬不上来的陡坡,那里不会有伏兵。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脚下生风一路奔驰。有几次射过来的箭就擦着脸颊飞过,她回头,隐约见到士兵的胸甲上写着“齐”字。
竟然是齐国的士兵。
在陡坡下的山洞里,皇甫秋确认甩掉追兵之后,第一件事是摸了摸那两柄短刀。见并无损伤,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她还心思混乱,没去揣测刀的来历。
暂时都要躲在这里了。
“齐王要我出山相助,拜任将军,吞并小国以对抗秦国。若我不同意,他也不会让别国得到我。”皇甫秋捡了几根木枝,生起篝火,“你来取取暖吧。”
皇甫家世居齐国,从不问政事。前任当家早死,这一脉只有皇甫秋一个子嗣,却是公认百年不遇的习武奇才。数年前,他突然遣散了所有家奴,关了山庄,独自隐居。
她花了很久才找到他,没想到齐王也找到了。乱世之中,四大世家也被卷入诸国战火,无法遗世独立了。最后通牒已下,齐王终于决定杀人灭口。
她问他,戴面具是不是为了躲避朝廷追寻。他说,不是。
“那,是不想世人知道,你就是在比武中卑劣杀人的皇甫秋?”
面对她骤然而生的怒气与责问,他微愣,心底如涌入一汪寒水,清冷又孤寂。
他是背负着错。
四大世家往来并不多,共同的喜好便是习武,每十年都会共聚比试。从来都是点到为止,除了那一次——皇甫秋竟然杀了夏侯澜辉。
江湖中人无不一片哗然。有人说技不如人,大意丧命也无奇怪;但也有人说,两位少年技艺相当,是皇甫妄图一家独大,才用下三烂的招数害死了夏侯。
如今又是十年一日,可夏侯家也只剩她一个女娃能来复仇而已。
突然,皇甫秋身体微颤,腰间渗出血来。她这才注意到,方才逃命时,那些擦身而过的箭都是他替她挡开的。而有一箭,射伤了他。
她知道以自己的武功,想杀皇甫秋这是唯一的机会。
决定要动手时,却听他道:“我说我没有杀澜辉,你信吗?”
这张精致如刀刻般的脸,毫无惧色地望向她。一刹那,她思绪中浮现一声笑语,对着幼年的她道:“我一定能赢皇甫秋,你信吗?”
迷惑、踌躇,她被皇甫秋的眸子盯得慌了神,不能动弹。
“为什么我要相信你?”
“因为,澜辉本是皇甫家的人。他的死,是个意外。”
她震惊不已,却见皇甫秋陷入从未有过的悲伤中。
他讲着往事,如同蚀骨般地疼。
四大世家争鼎数载,夏侯氏日渐衰败,这一脉毫无子嗣。而前任皇甫家主,有两个天资异禀的儿子。他不甘日后,其中一个埋没于另一个的光芒之下,反倒宁愿他们走向对立,一较高下。家主认定,这是身为皇甫一族的荣耀,便不顾妻子反对,将一个儿子过继给了夏侯家。
从此皇甫澜辉,变成了夏侯澜辉。而十年前的比武中,澜辉意外身亡。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不知道他此刻寂寞如哭的眼神里,是否还隐瞒了什么。但是从树林中逃命时,她在烟雾里看他的背影,真的与她记忆中的重合。
澜辉与皇甫秋一样,临危不乱,行动果断,而且,都会对陌生的人,施以援手。她沉默了许久,说:“我去打点水为你清洗伤口。”
齐兵没有追来,她回到那片溪水,四周的树林已经被大火烧光了。而那片小洲,因为位于水中央,没被波及。皇甫秋的琴还摆在上面。
她替他将琴带了回来,皇甫秋又惊又喜。
但她不知道他此刻的喜悦,因为他又戴上了面具。
“我那般失魂落魄的表情,不想再让任何人看见了。”也再不想提起澜辉了。
她隐隐感觉,这么好看的脸,不应该被挡住。为他包扎伤口的手,不自觉地温柔了些。
之后,两人竟没什么话题,毕竟情势转换太快。她瞥见那镶嵌玉石的双刀,想要开口问,却被他抢先了:“你最好趁早离开,不要被我连累。”
沉吟片刻,她说:“我想回家。但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澜辉的墓上看看。”
他一时语塞,最终却没有拒绝。
夏侯家坐落于燕国境内。二人踏上旅程,一路躲避追兵。所幸皇甫秋的伤好了大半,互相照应,倒也有惊无险。
其实他也有话,一直想对澜辉说。
【二、千钧断】
眼前的景象,冲击着皇甫秋的视觉,如穿云裂石一般。
漫天的浓烟,焦黑的城墙,散落破碎的旗帜,“燕”字如絮飘零。而飞舞在城门上的,是秦国的旗帜。
她失神地跪倒在地。燕国亡了。
皇甫秋不顾一切地想冲进里面。也许里面,正在屠城,烧杀抢掠……澜辉,澜辉的墓要被他们毁了。
却见城门打开,一队士兵冲出来,大刀长矛杀气袭来。
他不得不拽着她拼命逃跑,心中充满懊悔,仿佛他丢下了澜辉一般。十年前,他也是丢下了澜辉的尸首,连他葬在哪儿,都一直不敢去问。
夏侯姑娘没有家了,齐国也无法再回去。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这个无牵无挂、以天地为家的人,竟也产生了没有归处的悲感。
他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澜辉替夏侯家做了长子,以后,我就替澜辉照顾你。你想听什么曲子,我都弹给你听。”然后微微有些尴尬,笑了笑,“当然,也要你乐意才行。”
她愣住,被这番似有别意的话,弄红了脸。
也许,他只是想向澜辉赎罪罢了。
四处战火连绵,诸国已经陆续被秦国吞灭。他们找了一处偏僻的农舍落脚,安静祥和,绿意浓浓,一时间,让她想到男耕女织的温馨图景。
她要和皇甫秋过这样的生活吗?
或许想,却不能。
夜晚,她向远处走去,一路回头张望,手里攥着木刀。到一棵老槐树下,她开始在树身刻上痕迹,然后突然,动作僵止在空气中。
幽幽浅淡的一丝月色下,映射着玉石的光芒。是那双刀,是皇甫秋,他静静地看着她,戴着面具的脸毫无表情,却令她窒息。
“这样的记号,你一路刻了多少?”
终于明白,为何逃到哪里都会有追兵杀来。是她一路留下了暗号。
她最大的失误,是不该将琴还给皇甫秋,结果被皇甫秋偶然发现,琴弦里有半支断箭。他与齐兵打过交道,认得齐兵用的箭,并非这等模样。
那些不是齐兵。一直追杀他的,都是秦国的军队。
秦王也怕皇甫秋相助齐国,与他们作对。而她,是他们的细作。
“秦王囚禁了夏侯家的人,只有这样,必须这样……”
她觉得浑身寒冷,如坠深渊。在矛盾中挣扎了许久,一开始,她认定皇甫秋是杀害澜辉的凶手,自己是名正言顺地借助秦国的力量来复仇。可是,他却告诉她一切都是意外,让她下不去手。更何况,他在她心里,已然慢慢地变了位置。
不论如何,她还是细作,注定要背叛他。皇甫秋失望的语气,仿佛将她逼上了绝路。她突然冲过去,趁其不备拔出了他腰间的一柄短刀,反手刺进了他的胸口。
他没躲闪,奇怪的是,刺处竟只渗出几点血迹。
才发现,这并非短刀,而是一把断掉的剑。
冷锋寒刃,月下流转。
【三、虚无叹】
曾有一位铸炼师,耗尽毕生心力,锻造出一把长剑,自认天下无双。他的至交好友欣赏不已,悄悄模仿,竟铸出一模一样的赝品,甚至锋利程度都丝毫不差。
铸炼师无法接受存在两把绝世之剑,遂引颈自尽。好友无比懊悔,丢弃了赝品。
两把宝剑相继流落民间,被唤名为“迷仙引”。迷仙惑神,五里雾中,无人能分辨真伪。
皇甫秋曾一度觉得,夏侯澜辉不过是一个赝品,自己的赝品。他最大的价值,是证明自己才是皇甫家最优秀的儿子。
十年前的比武,他手握迷仙引,却惊愕地看到,澜辉也亮出了一模一样的剑。
双剑重聚,竟会在如此巧合的场景中。
“更好,哪一把才是真正的迷仙引,谁才是四大世家第一人,今日一同分个高下吧。”
兄弟二人,在空旷的原野上,飞沙走石,剑影交错,难分你我。最后一击,二人同时挥剑,双剑以极大的力量互砍,一瞬间金石交鸣。
两把剑竟都折断了。
如同最尖锐的矛与最坚固的盾,两败俱伤。澜辉晃神之际,皇甫秋迅速出力,将断剑逼进他的喉下,空气凝滞。
澜辉却释然般地放弃了抵抗。
“四岁的时候吧,我顽皮,拿冶炼的烙铁来玩,烫伤了你的右手背,留下很深的疤痕。”他轻轻一笑,低头,看向皇甫秋拿剑的手,“可是,你的手却全无痕迹。你,并不是哥哥。”
皇甫秋一时未能反应,如遭雷劈,却并未松懈:“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澜辉在很近的地方,脖颈间已被划破血痕,盯着他的眼睛,“我刚到夏侯家不久,哥哥就去世了。他想偷偷来找我,却困在山谷里死了。皇甫家谁都没有说,但是我知道,因为我收到哥哥的消息就一直在等,可是他再也没有来。”
皇甫家追悔莫及,却无法再将澜辉接回去。家主寻觅各地,带回一个失忆的孤儿,让他来成为皇甫秋,受最严酷的训练,做最优秀的继承人。
“不要紧,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我输了,所以我存在于这世上的价值,已然没有了。你不用担心秘密会被揭穿。”
言罢,澜辉主动撞上剑锋,殷红的血液喷涌而出。皇甫秋吓坏了,搀住他,大喊:“澜辉,澜辉!”
衣袖被抓住,澜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让哥哥过得比我好,求你,替我实现吧……”
天地仿佛都崩塌了一般,皇甫秋觉得自己像日光下被暴晒的鱼,无法喘息。望着澜辉冷去的身体,他无法接受所有的事实。
家主对他说,秋儿,你是秋儿。你是皇甫家的继承人。你不能输,永远都不能输。
自己不过也是件赝品。他和澜辉,就像两把一模一样的剑,却都是顶着四大世家名号的赝品罢了。他们存活的价值,不过都是一般荒谬。
那种感觉,仿佛苍天已死。
偷偷给两把断剑配了新的剑鞘,看上去似短刀一般,再没拔出来过。家主一过世,他便遣走家臣,散尽钱粮,独身一人离开。
从此戴上面具,当一个没有身份,没有背景的普通人。
【四、似缥缈】
夏侯姑娘的情绪终究崩溃了,她哭倒在皇甫秋的怀里。
“我苟活于世,秦王是我的主人,可我也遇到了重要的男子。”
无法抉择,想要一死了之。
“没有人该死。”皇甫秋扶住她的肩,“你是夏侯家的人,不是赝品,更该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他将其中一把迷仙引交给她,要她去向秦王复命,皇甫秋已经坠入万丈深渊而死。
“我不想死,也不能死,因为我答应过澜辉,要替皇甫秋好好活下去。”
“你要去哪儿?”
她的问话飘散在风里。他的轻功出神入化,离开那般快,好似不曾出现过,无影无踪。原来只要他想,随时可以不着痕迹地离开她。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此刻都结束了。
数年过去,战火平息,四海安定。大秦皇帝唯恐叛乱,削灭民间武学。四大世家的传奇,从此消弭,不复存在。
她找过,却再也没见过皇甫秋。
他没有回答她,自己要去哪里。而她也再未能看过他面具下的表情。
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去了哪里?范蠡泛扁舟于五湖又去了哪里?在这天涯之间,又能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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