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多情、玩世、谑浪
他是一个有才无行的浪子词人
似乎在文学史上已经定格
但这位看似放浪形骸的才子词人
其实心中蕴积着人性的光辉
柳永是一个有才无行的浪子词人,似乎在文学史上已经定格了,所谓“奉旨填词柳三变”,他的生活不外乎青楼歌妓和香艳歌词。翻开柳永的《乐章集》,男欢女爱、郎情妾意的吟唱触处皆是,难怪“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柳永多游狭邪,青楼确实是他歌词创作的渊薮。然而柳永是不是就甘心做一个沉沦欢场的浪子呢?其实他的《鹤冲天》一词颇值得玩味: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词中“白衣卿相”逗漏了柳永的心思。他出身于官宦之家,生活在宋仁宗承平时代,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却不能蟾宫折桂,做官从政,一遂风云。他不得已,玩世不恭地宣称我是民间“白衣”的“卿相”,言下之意是我这个才子词人大有卿相之才啊。一得一丧,哪是说放下就放下的呢?如此想来,他到烟花巷陌寻访意中人,偎红倚翠,浅斟低唱,何尝不是对自己的麻痹呢?
柳永有经世之志,而且自视甚高,他在词中屡以宋玉自比抒发身世畸零之悲。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又云:“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宋玉悲秋乃寒士坎壈失路之悲,这种悲感弥漫在茫茫秋色中,深深打动了命途多舛的柳永,一再付之倚声。《戚氏》:“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雪梅香》:“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击梧桐》:“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爪茉莉(秋夜)》:“更休道、宋玉多悲,石人也须下泪。”
大凡志士,当其失意时,多联想到宋玉的摇落之悲。杜甫《咏怀古迹》诗云:“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欧阳修《秋声赋》云:“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柳永虽无杜甫、欧阳修那么高的以身许国、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但心中淤积的宋玉感士不遇之悲无乎不同。
就算是走马章台的浪子吧,柳永对那些美丽的歌妓用情深挚,绝非逢场作戏的滥情薄幸之辈。正因为这样,他谱写的乐章才是“最普遍,最细致,最忠实的民众歌曲”(薛砺若《宋词通论》),这也是柳永能成大词人的原因所在。有真性情,真怨悱,真仁爱,始有真诗。像《雨霖铃》《八声甘州》《迷仙引》《定风波慢》《雨中花慢》等抒写的千种风情,无不刻骨铭心。尤其是《凤栖梧》一词: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用情之执着可见一斑,难怪王国维颇为高看,《人间词话》拟为“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所必经之第二大境界。
柳永五十岁左右终博得一第。正因为有经世的理想和仁爱的性情,柳永走上仕途之后关怀民生。他担任昌国(浙江定海)晓峰盐场的监督官时期,同情盐民的生活,写下了七古《煮海歌》。诗云:
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输征。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
风干日曝盐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
卤浓盐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
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
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
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
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糇粮;
秤入官中充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
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
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
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
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
甲兵净洗征输辍,君有余财罢盐铁。
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柳永以朴实无华的语言叙写了盐民煮海熬盐的艰辛生活以及所承受的沉重赋税,充满了民胞物与之怀,具有杜甫、白居易新乐府的精神。煮海之民号称“亭户”,隶属专门的户籍。他们贫无立锥之地,除了煮盐,没有其他营生。他们在沉重的赋税下,冒着生命安全和炎炎巨热,日复一日地砍柴、熬盐。他们长年劳累,瘦骨嶙峋,满脸的菜色。
盐税乃国家财政之命脉,朝廷实行专卖,向盐民课以重税。皇帝一心想的是国库充盈,但也要知道百姓的疾苦啊,难道百姓流离失所是盛世之象吗?“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照柳永看来,国家和百姓的关系就像母与子一样的亲密——母富子不贫,藏富于民。诗人呼唤皇帝施行仁政,将他的仁爱推广到海滨的盐民,停止国内外战争,废止盐铁专卖制度,让他们获得实利。最后诗人又从盐联想到宰相的职责:“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所谓相业之隆,无非是深得盐梅之道。《尚书·说命》云:“若作和羹,尔惟盐梅。”他希望宰相像以盐梅和羹那样治理国家,多改善民生,把国家建设成夏商周的三代之治。
柳永写作《煮海歌》绝非偶然之举,而是有为而发,乃平素民生之怀的真切表达。看似放浪形骸的才子词人,其实心中蕴积着人性的光辉。质言之,人就是性格差异的多样统一,柳永多情、玩世、谑浪、仁爱,只有知人论世,我们才能看到一个立体的、完整的人。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