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无关)图为中国国家博物馆新馆最重要的一项基础陈列展――《古代中国》。(视觉中国/图)
(本文首发于2017年7月20日《南方周末》)
如果查继佐不去主动撇清关系,一旦明史案发,自己死定了不说,也必然殃及家人,一生心血之作《罪惟录》也会胎死腹中。
康熙初年的“明史案”是清代一起大狱,也是历代影响最大的案件之一。当代许多人是从金庸小说《鹿鼎记》以及改编的影视作品中了解这桩惊天惨案的。金庸的故事讲得很引人入胜。可惜真实历史中并没有庄家妇孺被武林高手救出,最后还杀掉吴之荣报仇的解气情节,而是非对错也远比小说中更复杂纠结。特别是金庸的先祖査继佐(伊璜)在此案中的作用就和小说中所写完全不同。
顺治年间,湖州南浔的富户庄廷鑨编了一部明史,因为文字违禁而被人告发,清廷下令严办,最终七十多人被诛杀,数千人受株连。在金庸小说和一些简化版本中,告发者就是吴之荣一个恶人;而该书的修阅者査继佐因为名将吴六奇的救援而侥幸得脱。但实际上,最早的告发者恰是査继佐。
庄廷鑨是一个盲人,得到明朝首辅朱国桢的一部明史书稿,便想以此为基础编一部明朝全史,让自己也流芳百世。庄廷鑨身为盲人,才智也非一流,本来困难重重,但庄家财力雄厚,得以请到江浙一带不少文化精英参与修撰,一时成为文坛盛事。然而庄廷鑨在成书前就已过世,由其父庄允城最终于顺治十七年(1660)刊成《明史辑略》一书,一时洛阳纸贵。此书洋洋洒洒一百多卷,但出自多人之手,成书草率,错谬不少,特别是一些心系明朝的撰述者用明正朔,激烈攻击清朝先祖,也没有删去。
另外,在本书扉页的“参阅”名单中列入了査继佐、陆圻、范骧三位江南名士的名字,实际上三人并未参与,纯粹是被用来打广告。顺治十八年(1661),陆圻首先看到此书,告诉了査继佐,本来大概只是当成笑谈,但査继佐的政治嗅觉很是灵敏,他深知明朝灭亡才十几年,南明郑氏等残部还在边陲活动,此时敲锣打鼓公开出版一部讲述明亡清兴的史书有多敏感可想而知。査继佐随手一翻,就发现里面不知多少违禁的文字,而他的名字赫然在首页上列第一位!
査继佐“殊骇,所谓大警者以此定矣”(据其门人所编《年谱》),决定主动向朝廷检举。他很快给浙江学政胡尚衡写了一篇牒文,说明自己和陆、范三人与此书无关,并含糊说此书“倘或犯于所忌,间有非所宜言”。对此事,胡尚衡并没有太重视,踢皮球般转给了湖州府学方面。
但审查一启动,就沿着任何人也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湖州府学的教谕赵君宋积极表现,找出了许多条违碍文字,报给上头。庄允城通过其关系网得知后,使出了釜底抽薪的高招:一边贿赂各级官员,一边将书店里的《明书辑略》收回,抽毁有问题的章节,用别的内容取代,制造出“洁本”,一度让此事不了了之。但原本毕竟卖了不少,不可能完全瞒天过海。不久其他一些人也开始揭发。最坚持不懈的就是吴之荣,屡屡碰壁后一咬牙去北京活动,终于让庄家翻了船。
清廷下令彻查,査继佐一度被拘到北京,查家差点陪着庄家一起覆灭,但最后证实査继佐等人是首告者,三人成功脱罪,还因首告之功,被赏了庄家被籍没的部分财产,査继佐也因此被一些士人非议。此后,査继佐据说靠这笔血财弄了很多美貌歌姬,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颇为人不齿。
但谁也不知道,这只是査继佐的伪装,此时他本人也在撰写一部明史,十年后方得完成,是一百零二卷的巨帙,名为《罪惟录》,取“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之意。此书写了二十九年,“手草易数十次,耳采经数千人”,十分不易。书中记载了南明抵抗运动的许多秘史,其“悖逆”远在《明史辑略》之上。经过明史案之后,査继佐哪里还敢出版,只能将这本书秘藏起来,留给未来。清朝灭亡后,《罪惟录》才重现人间,成为现代学者研究南明史的必读书。《明史辑略》基本不存,但检举此书的査继佐居然为后世留下了一部更反清的史书,堪称历史的极大反讽。
但査继佐何以去检举庄氏,留下人生污点?撰写《罪惟录》的査继佐,不论对《明史辑略》乱列自己姓名多么不快,但思想情感上是有共鸣的,不至于像吴之荣一样为了荣华富贵去告密。问题在于,其他人置身事外即可,但如果他不去主动撇清关系,一旦明史案发,自己死定了不说,也必然殃及家人,一生心血之作也会胎死腹中。而即便自己不去告发,以《明史辑略》的招摇过市,其言论迟早会被人注意到,社会永远也不会缺告密者。退一万步讲,就算一时成为漏网之鱼,以清廷文网越来越严厉的趋势,过几十年还可能被追查。吕留良死后多年尚被开棺戮尸,满门抄斩,就是最好的例子。
从这个角度讲,査继佐没有清白而又安全的选择,这或许也是“罪惟”二字的深意吧。
(作者系作家、学者)
【原标题:金庸先祖査继佐在明史案中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