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出身于太原王氏,母亲来自博陵崔氏,当然算是出身清华门第。他十五岁便和弟弟一起来到首都长安和东都洛阳,据《新唐书》记载:“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宁王、薛王,都是皇帝的兄弟,其府邸门槛有多高,可想而知。豪英贵人,虚左以迎,这王维兄弟显然是少年得志,在贵族圈子里混得如鱼得水。
王维一生最大的瑕疵是曾做过伪官,因“扈从不及,迫以伪署”,几近身败名裂。按王维的性格,他是最不愿意蹚浑水的那种人,他成为安禄山阁中僚员实在是被逼而已,所以,皇帝也能谅解他,最终得以赦免,且隐且仕,平安富贵终身。
从《诗人玉屑》一书,我们知道朱熹曾批评过王维,“王维以诗名开元间,遭禄山乱,陷贼中不能死,事平复幸不诛。其人既不足言,词虽清雅,亦萎弱少气骨”。是的,我同意,王维的气骨在他年轻时就已用尽,在他的边塞诗中还能窥见残余的豪迈,但对于一个终身向佛的大家子弟而言,王维的气质就是王摩诘的气质,而不是王右丞的气质。用朱熹的话来说,王右丞萎弱。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萎弱,才是他天生的气质,静洁自尊的气质。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竹里馆》
王维的修养实在太好了,不仅做得一手好诗,画得一手好画,还深通音律,其佛学修养也非常人所能比。所以,在他的诗作中,总能看见其自然流露的娴雅和庄重,淡定和克制,雍容和清华,飘然出尘,没有一丝做作的成分。其用字用词也如此,很难在他的诗作中看见生僻的词语,既不见穿凿之气,更不筋骨毕现。他的一生自始至终都惯有一种平和的底色,雍容大度,秀色内含。这种风轻月明的气质即使在唐代诗歌中也是值得一书的。就拿他和好友孟浩然相比,也是识者辩之。
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
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
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
且乐杯中酒,谁论世上名。
——孟浩然《自洛之越》
乍一看,后面几句也表达了明确的归隐心情。但前面两句纠结于穷通得失的心酸伤感甚至怨愤,在字里行间已是昭然若揭。扁舟泛湖海,是因为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这种因果和转承,毫无疑问透露出无限的悲情色彩和转身而去的落寞心态。但王维不同:
少年识事浅,强学干名利。
徒闻跃马年,苦无出人智。
即事岂徒言,累官非不试。
既寡遂性欢,恐招负时累。
清冬见远山,积雪凝苍翠。
皓然出东林,发我遗事意。
惠连清素赏,夙语尘外事。
欲缓携手期,流年一何驶。
——王维《赠从弟司库员外絿》
同是中年诗作,一个有不得志而退隐田园的怅然心态;另一个却有精神自足的强烈要求。一个是从山水之中寻找人生寄托的退守,有萧瑟之意;另一个却物我两忘,感念山水的自由和谐,其友爱之情,清明之气,已达高远。
不得志,也怨。身不洁,作伪官,也羞耻。钱不够用,也必须做官,但所有喜怒哀乐和爱恨情仇在王维那里都表现得不甚强烈。他情不深,志也不高,一副淡然、逍遥、听天由命的样子。他和他所处的山川一样,静穆安定,二者完全融为一体,但与这个社会却保持了一种若即若离的疏离,对人事也表现出一种漠然视之的态度,这不是对立的姿态,却是一种极致的冷漠和相对的否定。所以,王维,最终成了一个终身都没有写过任何针砭时弊文章和悯农诗的高高在上的诗人。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就是王维。他的空灵有时让人感到空洞,他的澹远也让人心生敬畏和虚无。他不是我们身边有血有肉的那类人,他骨子里是一个佛教徒,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郭彦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8年09月21日 03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