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李隆基上台,是身兼着李唐皇室和关陇贵族集团的两重身份。李隆基的母系姓窦,他外公叫窦诞,是唐高祖李渊的女婿(话说这算不算近亲结婚啊)。他的登基让旧势力一时欢呼雀跃。
李隆基刚刚上台的时候二十七岁,非常巧,太宗李世民玄武门之变登基的时候也是二十七八。 一样都是雄心勃勃,励精图治的年纪。这里不得不多提一下李世民,他虽然是马上天子,但是贵族出身的他诗也写得不错。在隋末跟着老爹创业,叫"弱龄逢运改,提剑郁匡时”, 李世民起兵的时候才十八岁,古人二十岁才弱冠,所以是弱龄逢运改。他是亲眼见到隋末那个” 星旗纷电举,日羽肃天行“的大时代(这都他自己的诗),就是各路诸侯纷纷造反逐鹿天下的意思。李世民诗里有些句子,我觉得起码是不输给武则天时代的陈子昂这个级别的诗人的。
李隆基刚一上台,大有励精图治的气象。他有一首诗,比较长,就不全念了,一开头四句是:
三千初击浪,九万欲抟空。天地犹惊否,阴阳始遇蒙
我们中学里以前学过庄子的逍遥游,里面有这句典故,说“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意思是大鹏飞南海的时候,振翼拍水,水浪能有三千里远,振翅的旋风环飞上九万里的高空。李隆基这诗背后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昭告天下自己这一登基,那就是像传说中的大鹏,是来改天换地的。后面还有四句,说
长怀问鼎气,夙负拔山雄。不学刘琨舞,先歌汉祖风。
四句诗用了四个典故,楚王问鼎,项羽的力拔山兮,和刘琨舞剑。刘琨在晋朝是抵御匈奴的名将,但是后来兵败,被匈奴捉住杀了,等于是救国失败。所以是“不学刘琨舞,先歌汉祖风”,总之自己登基之前就志向高远,能力非凡,而且自己肯定不会像晋朝的刘琨那样,出师未捷身先,而是像伟大的汉高祖刘邦同志的那样,功成名就之后高唱大风歌。
从李隆基刚刚登基写的这些诗句来看,他不是没有雄心,要一扫武则天掌权五十年来天下的积弊。但是李隆基在位又是半个世纪,李隆基在位44年,跨度非常之长。他虽然一开始也确实实行了很多改革,比如裁汰冗员,严惩贪污腐败,重新修订法律,选拔优秀的官员。总之帝制时代的王朝改革,就那几板斧。历史上的有道明君谁一上台都这么干,依葫芦画瓢。可这一路走下来,大家发现,这国家机器其实一直在沿着武则天时代的执政逻辑在运行。从军制,法律,到税收,李隆基执行的是没有武则天的武则天路线。实际上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从武则天时代起这社会结构变了。比如以前关中地区靠府兵制还能多少招着兵,可现在全成了逃户,人一家人全没了,府兵也就完全招不到了,只能用募来的职业军人。
其实前几篇文章有谈到,武则天时代就出现了些的职业军人叫“长征健儿”,专门给个称呼是为了和官方的军户组成的府兵,加以区别。
李隆基登基之后,招募职业军人越来越多,朝里不是没大臣觉得这味儿不对,嚷嚷着要必须回到太宗贞观时代,以关中军户为军队主体的状态。 可李隆基根本回不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边境上各种军事据点逐步扩大规模,让长征健儿这种职业军人成为常态。眼看暂时还没人造反吧,觉得好像又没事儿,于是麻痹大意任其自流,开始正式放节度使外任戍边,就是中央指派集行政权和军事大权的重臣,长期驻守边关。
所以天宝年间,大唐帝国漫长的国境线上,赫然蹲着十个背景各异、集大权于一身的节度使,史称天宝十节度,其中八个都在北方。而围绕在这十个人身边的是高达五十万众从社会上募来的职业军人。估计李世民要是生前知道自己重孙子会这么玩儿,也许就没有玄武门了。他会拉着李建成的手(就是李世民亲哥,玄武门之变被杀掉的当时太子)说,大哥,还是你来干吧,以后你儿子,就我大侄子接班,兴许咱李家还能够不是这个怂样。
然而,历史不会有也许。许多貌似不相干的事情都其实是处于一整块逻辑链条上的某些点而已,不是孤立事件。后来的安禄山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是经由武则天、李隆基这几个时代的政治逻辑一路衍生出来的。武则天的所有政策本质上是把原来在贵族手中的权力收归中央,而且建立一套比以前更集权的体制来运行权力。而在李隆基时代这一个历史发展已经成为定局,他只能想办法如何巩固、完善一个更加高效的集权政府。而且他刚即位那个时候,边疆的军事环境已经非常严峻,也只有一个高效的集权政府才能做全局的军事动员。李隆基后来认为这套实际是武则天时代就萌芽的国家机器非常管用。所以到了他执政后期,除了有大量科举出身的知识分子投身边疆报国,国家大量征发普通百姓从军也成为常态。
所以大家看唐诗里所谓边塞诗,高适、岑参这一派,都是知识分子跑到西域,长期随军,在幕府里给镇守一方的大将节帅做文书工作的时候写下的诗歌。包括后来杜甫怎么抱怨因为战事太频繁,老百姓被征调卫戍边疆太苦。全部是唐玄宗这一朝开始的,武则天时期完全没有。武则天时代只有“爱国主义”情怀的诗,那都是另一个风格。前面说的初唐四杰之一杨炯,除了给武则天当词臣写的那些溜须拍马的东西之外,他也有一首诗叫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西京就是长安,现在的西安,总之就是说胡人居然都打到长安城下来了,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不要做书生了,宁愿当兵去。别以为这是孤例,天宝开元年间以前的军事题材的唐诗,真不能叫边塞诗,因为人家都打到国境线这边来了,所以大家都是像杨炯那样,哎呀怎么胡人有打过来啦,我要投笔从戎,都这路子。又比如陈子昂的感遇系列,这个系列有三十八首诗歌,里面其实有讲各种主题的。但只要一涉及军事题材,全都是什么“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国家有难,我要拔剑而起报国了。“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不能让燕然山上只刻有汉朝那些名将的事迹啊,我们唐朝也要接着和胡人们干啊。
可到了唐玄宗时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一方面确实国家政治形势稳定下来,国力增强。再一方面大量使用职业军人,确实能打仗。加上李隆基自己又年少气盛,想建功立业。所以那整个精神面貌是焕然一新,武则天时代和这完全不能比。进入到李隆基时代,从王昌龄的诗仿佛还能一听盛唐最强音: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又如李白的关山月前四句: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应该说初唐四杰,还有陈子昂,也写过一些崇尚武功的诗,但是什么楼兰,阳关,玉门关,这些频频提到的意象全部是在唐玄宗时代。大家可以仔细玩味这种情绪表达的不同。
武则天时代是”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潜台词是要赶紧救国啊,不然这燕然山上只有汉朝什么卫青霍去病这些人名字 (这里燕然山是现在蒙古国的杭爱山)。到了玄宗时代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路上遇到一个巡逻的骑兵,说往前走吧,我们都护在燕然山上坐着呢,你去吧。这完全是两种语境,两种神态。
所以我认为一直认为初唐四杰的那些不能叫边塞诗,这时候大伙都窝在长城后边儿呢,创作地点都是什么河北、朔方,哪里是边塞呢,只能叫反侵略爱国主义诗歌。或者即便都叫边塞诗,但是当时诗人们与后来开元年间的王昌龄们相比肯定是两种情景,两种心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