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报·大河客户端记者丁丰林文李康洪波摄影
核心提示|花本无言,诗人借花立言。中国数千年的诗歌长河中,不同的花被不同的诗人赋予了不同的意蕴。
假如我们搞一场“最受诗人喜爱的花卉”评选活动,让古代所有诗人投票的话,相信高票当选的,是牡丹花。牡丹花知名的忠实粉丝有白居易、刘禹锡、欧阳修、苏东坡、司马光、范成大、李商隐等。如果用数据说话,仅在《全唐诗》中,以牡丹为题材的诗歌就超过110首。
洛阳牡丹盛开时,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无不为她痴狂,“花如海,人如潮,竞睹牡丹”。唐宋盛世的文人士子极爱牡丹,我们如今试着从他们留下来的诗作中,以管窥天,以瓢量海,感知一下盛世文豪们对牡丹的深沉爱意。
一城之人皆若狂?当时只道是寻常
四月的洛阳,就像春风刮翻了染缸,各种鲜艳的色彩,在城中大街小巷里肆意流淌。嫣红姹紫,暗绿明黄,千般姿态都有一个名字:牡丹花。
从1983年起,每年的清明节后数周,是洛阳牡丹花会的时间,每年花会,都有数百万的游客蜂拥而至,届时,不只是洛阳城的各处名胜古迹、十多个牡丹主题公园和种植园,包括王城大道、开元大道、龙门大道等各条城市主干道,无不遍植牡丹,夹道迎宾。
但实际上,这场狂欢并不是从34年前才开始的,早在1000多年前,牡丹花会就是一场“一城之人皆若狂”的盛事。欧阳修在《洛阳牡丹记》中记载: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帘,笙歌之声相闻。最盛于月坡堤、张家园、棠棣坊、长寿寺东街与郭令宅,至花落乃罢。
花如海,人如潮,竞睹牡丹。牡丹花开时节,繁花似锦,灿烂辉煌。无论西京长安,还是东都洛阳,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全国上下无不为之倾倒、痴狂。“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意思就是,如果你在暮春之际没去看牡丹,没买到好看的牡丹花,就会觉得很羞愧,恐怕连给邻居打招呼都不好意思了。
在众多描写牡丹花的诗歌中,洛阳诗人刘禹锡的《赏牡丹》最广为人知: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静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一个“动”字,让读者生动地感受到了唐人赏花的高昂兴致。生于新郑,葬于洛阳的大诗人白居易,写过一首长诗《牡丹芳》,读起来犹如一幅万紫千红的艳丽国画:
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千片赤英霞灿灿,百枝绛点灯煌煌。照地初开锦绣缎,当风不结兰麝囊。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
红紫二色间深浅,向背万态随低昂。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
…………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牡丹花期短暂,花开花落仅二十天左右,也正因为良辰易逝,唐宋的诗人们更是“时不我待”。温庭筠看牡丹,白天看不够,晚上接着看:“高低深浅一栏红,把火殷勤绕露丛。”李商隐也一样:“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美女诗人薛涛比二人更甚,晚上看了还嫌不过瘾,“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徐夤为了看牡丹,连书都不读了:“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
看牡丹,只是看看就完了吗?当然不是。这么多文人墨客,要给牡丹花写诗“点赞”的。徐凝称赞牡丹:“虚生芍药徒劳妒,羞杀玫瑰不敢开。”皮日休赞曰:“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这其中,最被后人称道的,是白居易的赞:“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一言奠定了牡丹“花王”的地位。
未见花发须忍死,怜其易落可煎尝
北宋的大文豪苏东坡,也对牡丹爱到不行,不过他爱的方式是——把它吃下去。
在吃货们的眼中,苏东坡与美食是不可分的,诸如东坡肘子、东坡肉,让人闻之垂涎。但苏东坡提过的还有一样有梦幻色彩的雅食——“炸牡丹”,就鲜有人知道了。苏东坡在诗作《雨中看牡丹》中写道:
幽姿不可惜,后日东风起。酒醒何所见,金粉抱青子。千花与百草,共尽无妍鄙。未忍污泥沙,牛酥煎落蕊。
在另一首《雨中明庆赏牡丹》中,也写到了“炸牡丹”:
霏霏雨露作清妍,烁烁明灯照欲然。明日春阴花未老,故应未忍着酥煎。
苏东坡诗中的牛酥就是酥油,是把煮沸的牛奶凉凉后,揭取凝在表面的一层奶皮煎制而成。酥油滋润肠胃,和脾温中,营养价值颇高。在唐宋时,酥油是常用的油料,也作为药材使用。无论是“未忍污泥沙,牛酥煎落蕊”,还是“明日春阴花未老,故应未忍着酥煎”,意思都是不忍心看花瓣枯萎,零落成泥,所以把将要凋谢的牡丹花瓣扯下,一片片加以煎炸之后吃下去。苏东坡两次在诗中提到“酥煎牡丹”,可见他对这一道奇巧炸食不是一般的喜爱。
苏轼虽然和洛阳的交集不多,但是其一生中曾多次到过洛阳,还担任过福昌(今宜阳)主簿,他在诗作中也有“伊川佚老鬓如霜,卧看秋山思洛阳。”(《郭熙画秋山平远》)、“我似乐天君记取,华颠赏遍洛阳春。”(《赠善相程杰》)这样心仪洛阳的诗句。他记述的这道“酥煎牡丹”,也极有可能是北宋时洛阳的一道时令菜。
纵观唐宋两朝,士人对牡丹的钟爱,在裴度才可谓是极致。裴度身居宰相高位,不但是一位贤明的政治家,也是一位文学大家,他晚年留守东都时,与白居易、刘禹锡等人唱酬甚密,而他对牡丹的钟爱,远比二人更甚,不看见牡丹开花就“死不瞑目”。
据唐人李亢的《独异志》中记载,裴度重病垂危,在牡丹花开的时节,他还强撑着叫家童把自己抬到牡丹丛前,说,“我不见此花而死,可悲也”。次日,家人来报牡丹有一丛先发,裴度立即前去观赏,此后三日,裴度溘然长逝。
唐宋人民爱牡丹,这其中固然有审美爱美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牡丹独特的风貌,契合了那个时代人们的审美心理和需求。
唐代盛世气象反映在精神文化方面,是人们追求和崇尚华艳丰腴之美。花形丰盈、色彩艳丽、香气浓郁的牡丹,契合了人们的审美标准,成为雍容华贵的象征。
至于宋代,虽国势孱弱,失去了盛唐气势,但两宋的工商业都极兴盛,人们对闲雅富贵的生活更加向往,因此,宋代不仅继续了唐代的牡丹热,还在牡丹种植培育、品种花色、欣赏品鉴方面,比唐代更胜一筹。
宝马雕车换牡丹,众人买花不惜金
如今的洛阳花会,除了十多个牡丹主题公园外,洛阳市的各个景区,如白马寺、龙门石窟,也都遍植牡丹。龙门石窟在洛阳城南,蜿蜒的伊河如玉带依傍。隔着伊河,与龙门石窟对面而望的龙门香山上,有一座秀色宜人的小巧园地叫做“白园”,唐诗星空里最亮的三颗星之一——白居易就葬在这里。
白居易生于河南新郑,但其一生都与洛阳密不可分。年轻时在洛阳步入仕途,生命中最后的十八年时光也在洛阳度过,白居易一生对洛阳牡丹钟爱有加,死后能葬在香山上,每年暮春时节,都能隔河相望牡丹盛开,实在是最好的归宿。不过,纵然是如此钟爱牡丹的白居易,也在极度愤懑的心情下写过“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的诗句,迁怒于牡丹花,原因就是牡丹花被时人炒作而贵得离谱的价格。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在盛唐时,牡丹成为商品进入了交换领域,但是其价格昂贵。在每年暮春的花市上,品种新奇的牡丹更是竞价争抢,一株卖到几万钱根本不算什么,口袋里只装着几吊钱的普通人,在竞价时根本都插不上嘴。而像姚黄、魏紫这样名贵的花种,更得用黄金玉饰和宝马雕车来交换才行。故而李贺在诗中写“走马驮金斸春草”(春草即牡丹),晚唐的王毂更是直言:“牡丹妖艳乱人心,一国如狂不惜金。”
这种悖于常理的情况,白居易是一定看不下去的。作为一个“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的良心知识分子,白居易怀着一股冲天正气,写下了这首《秦中吟·买花》: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上张幄幕庇,旁织巴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依照诗中所写,牡丹价格的贵贱,要看花朵的数量,“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一个种田的老头,偶然来到花市,被这离谱的价格惊掉了下巴,要知道这“一丛深色花”,值得上十户中等人家一年的赋税。
唐朝的牡丹花到底有多贵?我们不妨算一笔账。根据《资治通鉴》第一九九卷记载,唐高宗永徽五年(公元654年),粮食大丰收的情况下,“洛州粟米斗两钱半,秔米斗十一钱”。第二一二卷记载,唐玄宗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东都斗米十五钱,青、齐五钱,粟三钱。”
柳浑在《牡丹》诗中说“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按照白居易所写的“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来算,一丛牡丹开花一百朵,价值“五束素”,即25匹绢。一匹绢在当时的市价为2000文左右,25匹绢就是50000文钱,算下来,每一朵牡丹就值500文钱。这样看来,“一朵值千金”并非危言耸听,所以诗人王建才在《闲说》诗中感叹“王侯家为牡丹贫”。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牡丹都深受追捧而价格昂贵,不同颜色的牡丹在唐代有着迥然不同的遭际,最受追捧的是“大红大紫”的牡丹。唐代裴潾写道:“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街西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白居易也有一首《白牡丹》:“白花冷澹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应似东宫白赞善,被人还唤作朝官。”唐人看重红、紫等深色牡丹的原因,与唐代尚贵有关。唐代官员服饰,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六品七品服绿,八品九品服青,未仕之人服白衣,因而唐人看花也有贵紫贱白的倾向。
不过,全民狂热地追捧一种花卉的现象,也不是中国历史上独有的。在16、17世纪时,郁金香刚刚传入荷兰,其美艳令荷兰人倾倒,无论是富户名流还是市井小民,人人争抢着加入郁金香买卖的大潮中,谁家的后花园里若没有一株像样的郁金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郁金香的价格也因此成倍上涨,即便是最普通的单色品种,其价格也高到荷兰人均年收入的6倍以上。一株名贵的郁金香,可以换来八只肥猪、四只肥公牛、两吨奶油、一千磅奶酪、一个银制杯子、一包衣服、一张附有床垫的床外加一条船。甚至还有人用一株罕见的郁金香换来了一栋别墅。
从玩赏,到痴狂,到全民追捧,牡丹依然是姹紫嫣红开遍,但是花枝上所承载的已经不只是诗情和美感,更多的是炫耀与特权。牡丹花开时节,有人从它的国色天香里,获得精神享受;有人从它的高不可攀中,获得身份认同;还有人从它的价格波动上,获得不菲的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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