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见 | 一幅宋徽宗名画背后的政治与权谋

美是共识，美是见识

故宫收藏了一幅宋徽宗名画《雪江归棹图》。今天我们要讲讲这幅名作背后的故事。因为它看上去只是一幅意境不凡的冬景山水，是北宋传统的渔樵题材山水画里的一件。

但细看这幅作品，却会发现它实在疑点重重：北宋以来的渔父图里大多充满着来自民间的欢乐气象，但这幅里渔夫却显得异常孤独？传统渔父图往往为了歌颂村野茅舍的朴实之美，但这幅画卷的末端，却分明画了一座奢华的庙堂玉宇？.......这些疑点，其实，也是中国文人擅于在书画里埋下的隐喻和线索——那么这张《雪江归棹图》里的渔夫、庙堂，指向何人何处？我们这位 历史上少见的用皇权推动绘画的“教主道君皇帝”赵佶有什么话想说？又想对谁说？

要想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就得像打开这张长卷一样，打开北宋朝的政治和权力，会见几位北宋年间的关键人物。

这幅《雪江归棹图》画卷的拖尾跋来自蔡京。而与宋徽宗隔画对话的这位隐形人物，也正是这位蔡京同学。

“宋四家”里面的蔡襄是蔡京的堂兄，而这位的堂弟不仅是历史上的最著名“太师”，还是位书法高手。当然肯定有位高权重的因素在，总之蔡太师的书法“高”到什么段位呢？高到江湖一度流传说书法史上的宋四家“苏、米、黄、蔡”，里面的“蔡”原是指蔡京，只是因为蔡后世声名狼籍，才被替换成了他的堂兄。

我们要通过这幅画里的语言，就能了解宋徽宗和蔡太师的君臣密码。但这一切得先从画里的这场大雪说起。

“雪”是进入破解这个政局地图、政治语言、君臣关系的关键。了解了“雪”，就能了解神宗徽宗年间北宋政局，了解王安石变法的大环境，继而了解为何王安石变法后，北宋多“奸臣”，了解蔡京同学的横空出世，也了解了“冬雪”背后残酷的党争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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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景”和神宗

徽宗年间的北宋政局

为什么先讲“雪”呢？

艺术史研究者们发现，北宋中晚期四季山水题材中，冬景或雪景画所占比例越来越高。

以《宣和画谱》为例，燕肃27幅山水里有19幅为雪景，许道宁与宋迪画半数为雪景，郭熙、王诜与赵孝颖画的雪景也有将近八成....

室宗画家王诜、官僚画家王榖、李公年、梁师闵们也热衷画雪景，就不一一例举了，看下梁师闵的一张《芦汀密雪图》 ，也是故宫馆藏。

为什么？所见即所得嘛。事实上，从第一个千年后，尤其是1100年到1190年这百年间，冬季奇寒，中国历史上进入了一次著名的“寒冷期”......凛冬将至......

有张研究古气象学的当代学者重构中国历史时期气温变迁图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个漫长的凛冬。看到千年后的那次骤降了吗？

而公元第一个千年前的一二百年，古大气科学家认为是相对气温较高的“中世纪温暖期”。

这个骤变对宋朝政府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挑战。秋冬庄稼难收，民生饱受雪灾之苦。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里记载，徽宗朝开封冬季奇寒, 无蔬菜可生。《墨客挥犀》亦载, 地处亚热带的福建地区百万荔枝惨遭寒冻。而这场奇寒持续时间之长，更是开启了北宋末年内忧外患下的一系列的重大变局。

雪灾直接反映在了文艺作品里：《宣和画谱》里大量增加的雪景题材，我们也在北宋黄庭坚、陈瓘.....这些的书法大家匀的信件和一些书法作品里，常常看到抱怨经冬之寒的表达。可见“雪”已经绝不是个时节现象，而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背景。

显然，和过去画师们绘制的“赏雪图”相比，我们宋徽宗对“雪”的感受是相当复杂的.......天灾正在折磨黎民，考验着他的统治。

这样你就能理解了：为什么北宋初期中期传统的渔樵题材画作，如许道宁《渔舟唱晚图》、王诜《渔村小雪图》都是用渔船熙来攘往、集结群钓来表达一种欢乐气象。

而特别的《雪江归棹图》却显得完全不同了：画卷正中央，只画了一位独驾扁舟者。孤独啊，穿越纸背和时空的孤独。

再加上，画卷末端那座一反常态的“庙堂玉宇”。这些表达，绝不是宋徽宗同学不经意的偶然之笔，而显然，是我们的大艺术家赵佶同学的非常之意啊。那么赵同学画完这幅《雪江归棹图》之后，找谁来做他的第一位赏画人呢？

就是蔡京。

按理说能够作为第一读者的，那无疑是作者最亲近的人哪。而恰恰，蔡京同学刚刚被宋徽宗罢黜。这次罢黜的原因，是宫里一名很受皇帝大人信赖的术士郭天信密报他观察到太阳中间出现了“黑子”，这名术士说个大凶之象出现的原因就是因为蔡京触犯天怒。这次罢黜，红人蔡京，不仅被罢相，还失去了“太师”、“楚国公”的头衔，处于人生最重大的一次仕途低谷里....

而这次“黑子”天象，就是北宋连年雪灾以来，发生在政坛的一连串“天象”攻击中的一次。因为宋徽宗对天象学说相当迷信。蔡京本人也没少使用过这样的手段。只是这次他成了政敌的猎物。没关系。“红人”那么容易倒下。“受邀看画”本身就着言外之意。

那么利用“天象”互相攻击的这两派因何而成呢？蔡京的政敌又是谁？

2

为何王安石变法后北宋多“奸臣”？

要了解这些，我们就不得不往前说到王安石变法。因为了解这个背景，才知道北宋末年党争的源头，也才了解蔡京同学的政治立场和背景，也才了解皇帝为什么要找蔡同学去看画。

王安石和蔡京是有家族关系的，他是蔡京哥哥的岳父。当然蔡京上位，不是说王安石任人惟亲哈，这位老兄的正直为阿还是出了名的。一切要说到王安石变法和新政。

这位是宋神宗。北宋冬天的天灾从他在位前后就已经开始频繁了。

也就是这位年轻的皇帝，在天灾频繁，国库亏空，辽国和西夏威胁日渐的情况下，希望能开启大宋中兴，从而启用王安石实施新政。不料这个新政在宋朝官僚集团内部埋下了再也难以弥合的分裂，和长久不断的内部斗争。

王安石变法是个大课题了，早班车肯定没法展开讲。只说重点，这个变法的本质是什么？

就是通过将国家财政税收大规模的商业化，在不增加赋税的情况下，实现富国强兵。再简单来说，加强了中央政府在市场资源配置中的宏观调控能力。青苗法，限制高利贷，发挥国有银行的主导地位。市易法，打击投机倒把，囤积居奇，让国企控制关系国计民生。

王安石的本意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不加赋，那就首先要去动既得利益者的奶酪，在制度配套完全没有建全的情况下，谁来代表中央政府的利益来执行这件事呢？就得培养新的官僚派系（也就是“新党”），去从地主，官僚身上刮钱，

王安石当时在和著名的保守派代表司马光争论时，提出了著名的“不加赋而国用足”理论，就是先用官僚资本刺激商品的生产与流通，经济的额量扩大，则税率不变，国库的总收入仍可以增加……但在北宋，这个太，太超前了。

最终的执行者，代表中央，介入到了实际经济利益的分配中去，可谁又能都如王安石自己那样的一心奉公呢？所以新政看上去从国家利益、中央利益、帝王利益出发，但彻底打破了原来的平衡。旧的利益集团被收割 ，但依然强大，新的利益集团快速成长，内斗开始，并直到北宋亡国，再也没有止息过。

宋史一代名臣，如韩琦（前宰相）、富弼（前宰相），司马光（史学家），文彦博（前宰相），范纯仁（范仲淹子），还有中立派苏轼家族，都站到了新政的反面。连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也反对变法，被王安石罢了官。

在新政无人可用的情况下，王安石只有发现新人，启用新人。这些新人刚上位，就卷入到巨大的经济利益之中。同时又在家难国危之时，面临多方挑战。他们能在历史上留下好名，才是见鬼。所以，在王安石变法之前，众所公认的奸臣只有宋真宗一朝的丁谓；而变法之后，蔡确、章惇、吕惠卿、蔡京、蔡卞无不被视为北宋奸臣，他们也几乎无一例外是“新党”中人。

但从内心而言，皇帝当然是向着新党的，因为他们是真实地在为皇家办差啊。从变法开始，政治权力的天平也极大地向宰相和皇帝集中，余英时曾说，北宋王安石之后，皇帝事实上已与宰相为首的执政派联成一党，不复具有超越的地位。

蔡京就是著名的“新党”中人，也是王安石变法后，力推新政的一位“改革新锐”。他的新政被称“蔡京新政”。当然和那些被称为奸臣的官员一样，他在推行新政中大权独揽。

3

“冬雪”背后的党争博弈

了解了上面这些背景，再来理解这位五任宰相蔡京，理解皇帝对这位宰相的复杂情感和依赖就很容易了。当然更不用说，蔡京同学的一手好字，在热爱艺术的宋徽宗看来，也是知已难求啊！

我们再回来看这幅画和蔡京尾跋。

蔡京题于1110年三月初一，正写于北宋末寒冷极盛期的雪降灾荒最严重之年。

蔡跋这里的署衔很特别：“大观庚寅季春朔，太师楚国公致仕，臣京谨记。” 所谓致仕乃指权臣官僚退隐或辞官。太师楚国公致仕是指蔡京于大观庚寅年题跋之前已遭罢官。“楚国公”与“太师”等双重衔位皆已卸除。虽然被罢官不是第一次，但这次蔡京观画題跋的时候确实是他人生最低潮。

蔡京同学的这次被罢，依旧与“天象”有关，因为灾荒的频现，事实上，从王安石变法，党争开始之时，“天相”就一直被新旧党拿来作为互相攻讦的工具。

早在蔡京还没有上位时，王安石变法初年，1073-1074年间秋、冬、春三季皆寒，继之以持续五个月的大旱，东北地区饿殍遍野。郑侠借此向神宗进《流民图》力陈王安石新政之害，并暗示新法扰乱阴阳,，遭致天罚而降旱于民。

1074年四月, 王安石辞官罢相，旧党胜。

1100年，旧党再度借題发挥，说这一年的三月份出现日蚀， 陈瓘、元祐、元符旧党人联名上书， 以日蚀为“凶兆”扳倒蔡京。

这次刚刚当宰相的蔡京，在接下来的两年里，遭罢,连贬南谪至太原府,永兴军,江宁府,提举杭州洞霄宫,定州，至大名府。很快向太后驾崩，年仅十九岁的徽宗皇帝登基，蔡京重新登上历史舞台。并延续王安石新政的思路，开始了6年的蔡京新政。

简单了解下蔡同学的新政：专卖改革转变了官府在专卖上的管理机制，使官府从繁重、复杂的专卖经营中走出来，并实现了专卖利益的最大化：第一，政府的专卖收益通过商人来实现；第二，政府规避了生产和销售中的经营风险，获得了“净利”；第三，中央政府垄断专卖收入，避免了地方机构的分利。

钱法改革，在铜钱的铸行上，首次在全国推行当十钱；在铁钱的铸行上，把夹锡钱推向四川、陕西、河东以外的广大地区。引起社会不满，物价上涨的钱法改革却给中央政府带来了巨额财源。

还有一个蔡京同学力推的，可以说在帝制时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宋代社会救济机构。

这个大家有兴趣可以在网上了解下，被简单称为宋代的医疗保障制度改革。

这些延续和深入王安石变化的新政的方向其实是很清楚的：继续为皇家聚财，，同时安抚保障底层，不致生变。

如果是在一个盛世，蔡京同学的历史名声和地位被改写，恐怕会很容易吧。。无奈 ，时不利兮，，，这是个乱世，灾世，末世。

蔡京新政增设新的赈济机构如安济坊、安济院、将理院、居养院, 背景也是因为大寒，供应饥民粮药、住所、柴火及冬衣, 助其渡过寒冬之年。。无奈寒冬太长。

1109年六月一日，1109年六月, 一位著名术士郭天信密报日中有黑子，徽宗命这位术士解释，郭称此象大凶，因蔡京触犯天怒。借着这天象之势，反蔡党人毛注、石公弼、张汝明、张克公等联名上书弹劾蔡京。同年十一月十二日，蔡京“诏赐致仕”，原有的“太师”与“楚国公”等衔俱遭革除。

同时，徽宗“赐第”蔡京苏州南园，暗示其将远谪苏州。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宋徽宗召蔡京观《雪江归棹图》。所以此时的宋徽宗让蔡京看江中一渔翁，看河边庙宇，应该也是用这种方式向蔡京表达自己的忧虑和无奈。而蔡京的题跋，显然也包含着他想对宋徽宗说，又不能讲于明面的话：

臣伏观御制《雪江归棹》，

水远无波

天长一色

群山皎洁

行客萧条

鼓棹中流

片帆天际

雪江归棹之意尽矣

和孤独的皇帝一样的是，作为臣子的他此时也一萧条行客，“鼓棹中流”可能表达他们共同所处的进退两难的政治困境。。当然最后，也要盛赞徽宗以丹青妙笔“备四时之景色, 究万物之情态”，颂扬徽宗明察秋毫, 神智与造化相等。

最重要的，是中间一段：

蔡京借用天地万物变化无方, 缓慢折射其一生起伏的政治运数：

天地四时之气

不同万物生天地间

随所运

(气候)炎凉

(星变)晦明

(庄稼)生息

(政治)荣枯

飞走蠢动

变化无方

莫之能穷

而宋徽宗给这幅画起的与众不同的“雪江归棹图”的五字名，是否也通过“归棹”来暗示蔡京，让他忍耐，等待复召之时呢？

也就两年后的二月初一，徽宗颁旨, 复召蔡京还朝辅政，且“特复蔡京太師, 仍旧楚国公致仕, 于在京赐第居住”。

徽宗获准蔡京“依旧服玉带，佩金鱼”。四月赐宴蔡京于垂拱殿、太清楼，尽管两日前不祥之兆，且灭又复现多达二、三次 。蔡京终于又回复到政治的春天。这一年五月，徽宗御笔手诏，驳斥反蔡党人为“奸邪小人，造谣中伤”，诬蔑罪状。

第二年的四月，徽宗赐给蔡京《千里江山图》。

有没有觉得千里江山图的拖尾蔡京跋里，他的书写比起《雪江归棹图》的跋，要轻松从容很多。

总结一下：我们今天从北宋末年的寒冬、雪景，入手来聊了王安石变法后开启的不一样的北宋政局，在“天象”里的新旧党争和政治博弈，以及这背景下来看宋徽宗和蔡京，以及他在《雪江归棹图》可能表达的政治含意。

最后再来看一下，宋徽宗的《听琴图》和蔡京的跋：

轮值主编 / 见叔

排版编辑 / Alexand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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