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词并不是文字符号,而是一个精神境界。无论是作者或是读者,在心领神会一首好诗时,都会有一幅画境或是一幕戏景。古典诗词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我们民族的情感记忆,还是我们民族的文化记忆。中华书局新出版的《名家讲古诗词鉴赏(插图本)》一书汇集了胡经之、葛兆光等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对于我国古诗词之作法的解读文章,在此我们选摘葛兆光在本书中的一篇文章,以飨读者。——编者
一般说来,理与诗,尤其与“诗趣”,就像油与水,是捏合不上的。浮油蒙在水面,叫人看不到水的清滢透彻之美。可是,偏偏也就是中国古诗,很早就用诗来表现哲理,并表现得那么含蓄、自然,不露痕迹。
但这种哲理的表现是一种既如盐融水,在不知不觉中便能使人领略其中哲理,又如东风化雨,使人在领略哲理的同时又能欣赏到诗的艺术美的表现方法。“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就是诗的“理趣”。
“理趣”一语正式被用于诗歌评论则在宋代,但富有理趣的诗比这一词语诞生得早得多。《世说新语·文学》引了郭璞的两句诗:林无静树,川无停流。
虽然完全在描摹自然景象,但其中包含了万物皆变、世事无常的哲理和诗人对人生的感慨,景、理、情三者和谐统一在八个字中,所以人们读了之后不由得赞叹“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
唐代以来,像王维、柳宗元的诗,都有一种淡淡的“理趣”。不过,唐代文化的特点决定了唐人不大容易具有那种敏感恬淡、细腻缜密、理多于情的心理,而往往是恢弘阔大、开朗豪迈、情重于理的。因此,有“理趣”的诗并不占多大比重。然而,宋代则不同——理学更加渗透人的心理,人们既习惯于从宏观、整体上观察外部世界,又极容易由各种自然景物及其微妙变化引起内心的感触,所以“理趣”作为诗歌的一种重要特色便在宋人笔下出现了,南宋包恢《敝帚稿略》卷二《答曾子华论诗》说“状理则理趣深然”,李耆卿《文章精义》称朱熹诗从陶渊明、韦应物、柳宗元来而“理趣过之”,都说明“理趣”已经作为一种特色积淀于中国诗歌中了。
不过,要在诗中表现哲理弄不好就写成了押韵的哲理论文。怎样才算有理趣的诗呢?我们试举两例: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两首诗都是写山,前一首是苏轼的《题西林壁》,它令人领略到人要真正理解一个事物,必须宏观而整体地观察这样一个哲理,它并没有说事物从各种角度看会得出不同印象这样的干瘪语言,也没有说“当局者迷”这样直露的话头,而是纯从庐山风景写来。后一首则是杨万里的《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它使人感觉到人生的坎坷和奋斗的必要,但它并没有直说人生道路如何如何,而是从下岭一事隐约写来。可见,有理趣的诗首先是不能直接写理,而要借景写理,写得含蓄蕴藉。
光是以景写理、写得含蓄,是不是就有理趣了呢?不是,以景喻理,喻得生硬滞重,写得含蓄,含蓄到令人感到晦涩,也不是好诗。掌握这种“趣”是不容易的,有理趣的诗应该是浑然一体、自然轻松的,它要令人在不知不觉中领略到哲理,哲理在美的欣赏中自然而然沁入人的心灵。朱熹诗曰:“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由塘而水,见水觉清,由清思源,自然天成,没有半丝勉强,可是充满了哲理,这哲理又是由欣赏者从清水如镜、映照天云,自然而然地思考到源头活水而领略到的。
理趣还要求“生气与灵机”,即“机境遇触,文忽生焉”(《袁中郎全集》卷三《行素园存稿引》),硬挤牙膏、拼凑活剥是写不出来的。“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到枝头已十分。”那是到处寻春皆不见,忽嗅梅花,心机触动,突然感到春天的脚步才写出来的。因此,有理趣的诗往往有“一点即通”之妙。王维《渭川田家》: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王维正是看到了美丽恬静、闲逸和谐的农村风光,才顿时想到了《诗经·邶风·式微》。这里,诗人不知不觉地表现了他的人生哲理,而读者在他幽远恬淡的意境中也不知不觉地领略了这种哲理。
袁枚《遣兴》诗说得也好:“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是的,大自然充满了哲理,只要细心观察,用全副身心去体会,就能在其中发现无穷的真谛,一旦有所触发,写成诗歌,就会有真正的理趣。
当然,有理趣的诗还要写得新、写得巧,话说三遍,人人生厌,所以要有新意;平淡无奇,笨拙滞重,也引不起人喜爱,所以构思要巧。但最主要的还是上述的含蓄、自然、轻松。只有含蓄,才能耐人寻味;只有自然,才能富有情趣;只有轻松,才能使人不知不觉地领略哲理,领略艺术的美。(葛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