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字容若,清初词人,权相之子,皇亲国戚。
现在很多爱词人多取其姓氏作为称呼,唤作纳兰,而我喜欢叫他容若,容若二字一吐出口,就像被剪断了一地的残香与叹息,光是名字,就是一首悠扬辗转的诗。
很多人熟悉容若,或是因为那几句时时吟咏的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可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很多人或觉得纳兰容若出身富贵,钟鸣鼎食之家,极尽荣华,混迹闺阁风花雪月,一生善作多情词,此生却为多情误,甚至将他和《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相比,认为他是贾宝玉的原型,所谓“大观园之事,即是纳兰相府之事”。
可不尽为人知的是,他也是满清第一才子,通经文,工书法,擅丹青,精骑射;他还是天下第一狂生,鄙夷权术,不屑权贵,只求随心而为,不求闻达诸侯,也曾有自己的血性和抱负。
那么,该如何评价纳兰容若呢?
十七世纪,自宋后八百年,可以说是中国文坛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时代,正是此时,横空出了一个纳兰,再次举起文坛大旗。王国维曾说: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 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人生自是有情痴,不是人间富贵花。纳兰自称是一个“情痴”,世人皆说女不读仓央,男不读纳兰,以避免男子陷入情困,可鲁迅有言“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纳兰用情至真,刻骨铭心畅快淋漓,又何尝不是性情中人?
纵观纳兰一生,短短三十载,他是才华横溢风光无限,却困于权谋不得重用的性德,亦是红袖添香纵情山水,却情短词长为爱惆怅的容若,性德与容若归于一处,则难免悲凉,有八字可形容贴切: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侯门之子,文武兼修
1655年腊月十二,北京城风雪满天一片静寂,唯独满洲正黄旗贵族纳兰明珠府上一片热闹,全府上下行色匆匆,这家女主人亲王阿济格之女爱新觉罗氏临盆,不久,老奴出门报喜:老爷,是个公子!
叶赫那拉氏,单是这姓氏,便承载着无数荣耀。
因为是长子,父亲纳兰明珠寄予更多希望,取《易经》“君子以成德为行”中“成德”二字为名,为此子取名为纳兰成德,乳名冬郎,后因皇太子取名“保成”,为避讳改名性德。
侯门公子,出身富贵,足以羡煞旁人,而其家族属正黄旗,为最显赫的八大姓之一,与皇室的姻戚关系也非常紧密,可以说,纳兰的一生注定是富贵荣华,繁花著锦。
和大多数官宦子弟不同,纳兰幼时并未有贪于玩乐的陋习,在父亲的教化下,苦读求学。
满汉文化交织,纳兰倒也不含糊,五六岁时,学习骑射技艺,骑马持弓,声如霹雳,百发百中,《清史稿》中有记载:
上马驰猎,拓弓作霹雳声,无不中。
不仅如此,父亲还还特地请了汉族文士做家庭教师,诵读儒家经典,洞悉汉族文化,“日则校猎,夜必读书”,哪个也不放松,再加上他“自幼聪敏,读书一再过即不忘”,小小年纪的纳兰,便已是能文能武,满腹经纶。
青年才俊,男大当婚
纳兰在极好的教育环境下滋养成长,而他也未辜负父亲的厚望,17岁入国子监,18岁考中举人,19岁成为贡士。
不仅才学出众,就连相貌也是仪表堂堂,曹雪芹的祖父,容若的同僚、好友曹寅后来在他的诗中说: 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娇好 ”,楞伽山人即是纳兰后来的号。
才貌双全还不算,纳兰还精通骑射,前面说到,纳兰自小便学习骑射,崇武是满人传统,纳兰在少年时代已是狩猎好手,还曾因骑术出众到上驷苑驯马。
可以说,纳兰在当时,几乎是完人的代名词。
男大当婚,纳兰般的男儿自然是众多女子的心头好,据说纳兰初恋是其表妹,两人青梅竹马,一个是年少英才,一个是曼妙少女,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两人情窦初开,心有灵犀,甚至定下婚约,只待书向鸿笺,载明鸳谱,然而世事无常,两人的缘分在表妹被其母送入宫中后戛然而止,天涯两相隔,纳兰为此还大病一场: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
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
犹记手生疏。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
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临江仙》
少年心事藏不住,一篇词道尽相思苦: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
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如梦令》
纳兰正因为这一场大病还错过了殿试,打击接踵而至。
十九岁那年,秋水轩唱和佳会,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一眼便望见了纳兰,一见而倾心,随后不久,双方父母便定下了婚约,1674年,19岁的纳兰性德与17岁的卢氏顺利成婚。
卢氏不失为一个好妻子,对纳兰的生活起居无不悉心照料,并且颇有才学,还通琴艺,婚后不久,二人感情甚笃,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椅斜阳。两人吟诗作对,互相唱和,后来更是借着诗句互诉衷肠:
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
红蜡泪,青绫被,水沉浓,却与黄茅野店听西风。
——《相见欢·画眉同》
良人相伴,如花美眷,以至后来,日常小事,纳兰也时常回忆: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
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遍窗纱,心期便隔天涯。
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清平乐·风鬟雨鬓》
岁月静好,举案齐眉,纳兰误打误撞的婚姻,却羡煞了旁人。
御前侍卫,表面风光
纳兰终究不是一个纵情声乐,贪图安逸之人。当时时局未稳,三藩未平,战火未歇,能文能武的纳兰,想借科举走向仕途,甚至想过从戎征战,报效国家,三年后,终于等到第二次殿试的机会,最终夺得第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
可是高中一年后,纳兰没有任何官职,直到康熙十六年,才被任命为三等御前侍卫。
常伴君王两侧,看起来无限荣耀,可实际上,何尝不是一道枷锁。
纳兰文武双全,一表人才,仕途却再无高升,背后缘由其实不难想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父亲。
自纳兰出生起,其父亲纳兰明珠可以说是节节高升,如今更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张草纫《纳兰词笺注·前言》说:
明珠是一个善于弄权的官僚,他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婪无比。
当时朝臣大致有两党,一是纳兰明珠精心培植的势力,二则是以索朋家族为主的势力。
康熙绝对是个头脑清醒的帝王,他把和重臣的关系把握得特别到位,既让双方相互制约,又极力控制着他们的权力。
这场君王和大臣的平衡游戏中,纳兰便成了牺牲品。
可叹纳兰满汉兼通,文武双全,却只能在皇帝面前鞍前马后,伺候起居,此生再未任过他职,只是依次晋升为二等、一等侍卫,无聊且乏味,既无个人自由,更无法实现理想。
可纳兰,怎可甘心?
他初入仕途时遇上三藩之乱,他请求上战场杀敌,但是君、父均不允,他随君南巡、出塞,见得越多,心中压抑越甚: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
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蝶恋花·出塞》
惆怅多思,融情于词
纳兰看惯了山河战乱留下的断壁残垣,看到百姓流落的民不聊生,他遍读圣贤书早已通晓历代兴亡,可沧海桑田不过四个字,哪比得上亲眼所见来的真切,来的震撼,纳兰多情却也多思,悲天悯人成了他词篇的底蕴。
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
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
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
——《蝶恋花》
心有千万惆怅,可纳兰无计可施,他心怀天下,想挥洒一腔热血,他厌恶官场,想归隐山林,但他是纳兰性德,他是权臣纳兰明珠的长子,他的身上,承载着家族荣耀,他不得不做好一个好儿子、好臣子、好兄长,可偏偏,做不了自己。
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纳兰性德无法打破的藩篱,那就让纳兰容若试试!
无法施展雄心壮志,那便回归生活,纳兰的书法极佳,喜爱收藏,精于鉴赏,通晓满汉文化,译制著书,无所不能,在众多兴趣中,他最爱文学创作,诗、文、词、赋,无一不精,但在这么多文学形式中,纳兰偏偏爱上并不为正统文学看重的填词,在词里,他是容若!
诗亡词乃盛,比兴此焉托。
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
——《填词》
纳兰不为娱乐填词,他赋予深情,融情于词,以词写心,才能力透纸背,字字动人。
纳兰的词,真!不论对家人、朋友,还是爱人,情真而意笃: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
青山湿遍,只道寻常
撇开纳兰的自主意识不谈,其实从他出生以来至今,也算年少得志顺风顺水,况且也才二十出头,大把时光也是大把机会。
可命运对纳兰似乎并未有此打算,一不注意又开了一个过分的玩笑。
纳兰的结发妻子,亦是心中所爱,卢氏在临盆那天难产身亡。
纳兰如遭受一道雷击,久久不能平息,纳兰词中,又多了些悼亡之作: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
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
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
料得重圆密誓,难尽寸裂柔肠。
——《青衫湿遍·悼亡》
悼亡词,是文人词中多见的题材,北宋东坡有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可谓情真意切,极尽悲凉;贺铸有句“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物是人非,让人动容;而相对中年健壮的东坡、饱经沧桑的贺铸,二十多岁的纳兰笔下“料得重圆密誓,难尽寸裂柔肠”却更让人神伤。
卢氏身后,人间无味,纳兰似乎也丢了半条命,整日恍惚,贪图梦中欢愉:
此恨何时已。
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
料也觉、人间无味。
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
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
待结个、他生知已。
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
清泪尽,纸灰起。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
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
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采桑子》
纳兰时常回忆过往点滴,就好像赵明诚和李清照: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以前总以为这些小事太过寻常,人世间的各中情味,永远只有在经历后才明白。尝遍酸甜苦辣,才更懂得相知相守的可贵;历尽沧海桑田,才更珍惜相依相偎的平淡。
纳兰现存349首词作中,有近一半,是为亡妻卢氏所作,那份情谊,已经深入骨髓: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情深不寿,赫然早逝
卢氏身后,因父亲催促,纳兰不得已续弦,又娶了一妻一妾,情谊如何,可比旧人否,史料未有记载,词中也难窥一二。
直到6年后,沈宛的出现,沈宛是江南名妓,仰慕纳兰已久,并将纳兰词谱曲传唱,29岁那年,纳兰随康熙帝巡行江南,在江南画舫,二人初次邂逅。
剪水双眸,凝脂肌肤,曲音曼妙,纳兰一见而倾心,提笔一挥,为她写了一阙《浣溪沙》: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
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纳兰归后,难耐相思,在朋友帮助下,沈宛来到京城,可门第禁锢,纳兰明珠又怎肯让一个风尘女子入府,纳兰就把她安排在一座别院,两人时常幽会,填词唱曲,吟诗作对,恬淡而自在。
1685年暮春,31岁的纳兰抱病和他的好友相聚,随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撒手人寰溘然长逝,而这一天正是妻子卢氏八周年祭日。
不知是否巧合,也很难查证,而纳兰似乎是结束了自己八年的相思苦,而留给沈宛的,恐怕只有辜负和愧疚: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
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
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采桑子》
如今再读纳兰词,在为他满腹才情折服之余,难免又有些心疼,他冰心一片来这世上一遭,竟让惆怅成了人生的主色调,那三十一年,欢愉屈指可数。
作为纳兰性德,他是不幸的;生在侯门,却在仕途之上饱受羁压,能文能武兼通满汉,却在权术之谋中沦落成牺牲品,万丈豪情满腔抱负,竟无一丝机会。
作为纳兰容若,又是幸运的;他以真心待人,融真情于词,与友人纵情山水、与爱人红袖添香,爱则浓烈,思则断肠,人间情味,他体验的真真切切,或许正因为他不遗余力的感受,最终才能将所思所想、所见所感写入词中,他的爱情,他的人生,都凝结在他用泪水写就的词集里,凄美而又悲凉,传唱至今,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