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庭前夜合花三三两两,挑灯细探,唯见苍影之下满地余香散乱。余香氤氲,散入心间,愁忿仍是无计可消除。
他转身离去,离开嘈杂的宴会,离开纷扰的世间。
那一年,他三十一岁,春秋鼎盛却已入坟茔。
从前壮志,都已隳尽
淄尘京国,乌衣门第。纳兰生于官宦世家,可以说是高富帅的顶级配置了——表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康熙大帝,父亲是权倾朝野的朝堂重臣纳兰明珠。其家族纳兰氏,隶属正黄旗,为清初满族最显赫的八大姓之一,即后世所称的叶赫那拉氏。
关于纳兰的表哥是康熙
纳兰的父亲是纳兰明珠,他是多尔衮弟弟阿济格的女婿。明珠的辈分是和顺治一样的。也即是康熙的叔辈,那么纳兰性德的母亲,纳兰明珠的妻子觉罗氏为努尔哈赤第十二子英亲王阿济格正妃第五女(顺治帝的堂妹)。
所以纳兰性德和康熙是平辈,而且才四代人,没出五服。(皇太极和多尔衮是努尔哈赤的儿子之一,多尔衮和皇太极平辈,顺治是皇太极的儿子,康熙是顺治的儿子。)
——《百家讲坛》2012年第119期(诗词君注)
十九岁那年,他蟾宫折桂,高中二甲第七名,在全国考生中名列第十名。
可是自幼多病的纳兰却病倒了,本应进军殿试的他只能卧病在床,艳羡的看着其他考生“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有诗写过那时的苦闷:“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
三年之后,他补考殿试,面对圣上的提问,他沉着应对,有理有据,表现出了一个学霸的基本素质。“各官咸叹异焉”,康熙也不禁啧啧赞叹。
可是命运打了一个响指,让纳兰的光明仕途灰飞烟灭。
按照常规,通过殿试的考生要么进翰林院,要么当官。可是,纳兰却被晾在了一边。就好比高考全国前几,却等了一年都没收到录取通知书。
最终,来了任命——三等侍卫。
一般人能够被康熙亲自选为侍卫那可是荣归故里的大喜事,毕竟亲侍可是站在离权利最近的地方。可是纳兰不是一般人,他可是说着“人各有情,不能相强,使得为清时之贺监,放流江湖,”的纳兰啊。
他毕生向往的,是自由,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畅快淋漓。而不是在权力的漩涡中尔虞我诈,为名利斗个你死我活。
但是皇命不可违,纳兰无奈的开始了自己的跟班生涯——康熙十八年,保定随行;康熙十九年,昌平随行;康熙二十年,汤泉随行;康熙二十年,京畿随行……
就是这么个才华横溢,灵性十足的贵胄子弟,却偏偏与康熙所推行的文化政策格格不入。
他日日夜夜的期盼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登上朝堂论道议政,一展自己的鸿鹄之志。可是,他终于还是悲哀的发现,奴才终究是奴才。
“向樽前,拭尽英雄泪”
“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
他累了,在一次次的呐喊中喑哑了喉咙,磨平了意志和抱负的棱角。
他想要人格的独立,想要思想的自由,他高喊“德也狂生耳”,他也想当个天涯踏尽红尘的狂生,可到头来,他看看自己手上的镣铐,面前的藩篱,只能苦笑的继续在宫墙里苟延残喘。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说到纳兰毕生痛苦的根源,就不得不提他的原生家庭。
尽管,乌衣门巷是他不屑于谈及的——“身世悠悠何足间,冷笑置之而已”。
纳兰大名鼎鼎的父亲纳兰明珠是朝廷重臣,在权利的天平上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从家中无闻次子到辅政大臣,明珠巧妙地利用权力斗争中的每一颗棋子,在一次次揣摩圣意的赌注中取得成功。他顺应了封建王朝对权力、利益的追求,踩着牺牲品的血红登上权力的巅峰。
渐渐地,欲望一点点的吞噬他,明珠贪污受贿的钱越来越多,“货贿山积”不足为奇,奇珍异宝亦不甚惜。
哪怕受别人弹劾受贿入狱,明珠仍巧妙地利用在党争中自己制衡的作用巧妙脱身,只是少了个大学士的头衔。
如此看来,明珠是个彻彻底底的权力争斗者。是非常现实的、残忍的庙堂中人。
而纳兰,恰恰相反。与父亲观念的背道而驰使他无时无刻不感到孤独。
纳兰知道父亲拿公家的工程款中饱私囊,也见惯了王府中“何不食肉糜”的现实,这一切都是他厌恶痛恨的。
可是他摆脱不了自己所处于的环境,也摆脱不了“明珠之子”的名号,他不屑于借用父亲的权力,可也不甘心受困于当下的黑暗。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他“别有根芽”,却偏偏只能做“富贵花”。
当时只道是寻常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铲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少年纳兰情窦初开,爱上了一个姑娘,他们絮语黄昏后,脉脉情微逗。短暂的初恋像风撩乱扫拂而过,立刻又消失了,像扯落了的花瓣在和风中飘扬。
他们相恋却无法相伴,有猜测是初恋情人入了宫,也有传闻是门第之差。
总之,这段短暂而刻骨铭心的恋情成了纳兰心头的朱砂痣——“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终于,另一个女子的出现拯救了这个为情所伤的翩翩公子——卢氏。
是她,带给了纳兰毕生的欢愉和无法抹去的绝望。
卢氏是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卢兴祖之女, 自小跟随父亲调任,在广东生活七年,比起紧锁闺阁的女子,她真可算是胸怀万物大知闲闲。
本是父母之命促成的婚姻,可两人竟情投意合。不久之后,两人过上了红泥小火炉,轻嘬杯中酒,赌书消得泼茶香的眷侣生活。
纳兰在词中写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二人三餐四季,平淡又美好。
与卢氏结婚的这三年可以说是纳兰凄苦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同时也是纳兰事业、学术发展最快的几年。
这期间,他主持编印康熙年间最大的一套儒家经解丛书《通志堂经解》。
只恨红颜薄命。
之后卢氏的死给了纳兰最沉重的一击,击垮了他的信念,带走了他所有的欢喜。
此后纳兰的生命再无暖春,只剩无边无际的寒冬。
他一遍遍的翻看卢氏当年写给他的情话,“欲眠还展旧时收,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客夜无眠他想起妻子的嗔怪,“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雨落阶前,妻子忌日,他喃喃自语,“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逢饮牛津,相对忘贫。
在纳兰的笔下,他和卢氏是牛郎织女,是嫦娥后羿,是裴航云英,是天仙配,可是,命运赐他鸾凤和鸣又让他伶仃孤苦。
他说:“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我不愿意续弦,我夜夜所思念的还是你啊,只有你才是我纳兰的妻子。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人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将自己放逐到前尘未完的爱恋中去,在迟暮的回忆中无法泅渡。他不愿意相信妻子已经离去,“未梦已先疑”,这种幻觉持续了他的后半生。
纳兰的好友顾贞观对纳兰词有这样一个评价,他说:“纳兰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
而如此哀切凄婉的字句多是写给同一个人——亡妻卢氏。
后来,又有一位女子走进了他的世界,仿佛在纳兰的寒冬点燃了微弱的火光:江南才女沈宛。
不可否认,纳兰是欣喜地,才气的共通让他重新有了对生活的期待,他说:
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
可是满汉之差、身份之别让这段感情步履维艰,在经历了种种折磨下,两人结束了这夹缝中的感情。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纳兰无力反抗,只得一次次接受命运的苦痛。
赤子之心
他说,“人间无味”。
他说:“人间何处问多情。”
他说,“我是人间惆怅客。”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他转身离去。
而八年前的这一天,正是卢氏去世的日子。
残酷的命运终是如他所愿,赐他一死,让他不再做个茕茕孑立的傀儡,而能同爱妻“春丛认取双栖蝶。”
纳兰的一生,似乎总是在悲风凄雨中,料峭寒风携着命运的利刃将他毕生所爱一一粉碎。
苦,他是苦。但撕去苦涩的外衣,露出的那颗心是那么的炽热,那么的纯粹。
他深处权力旋涡,却仍旧当着那格格不入的落落狂生。
他本可一脚踏入大流,在觥筹交错中如鱼得水,可他仍旧紧紧守住自己那颗赤子之心,不为权势所动,不为财宝折腰。
他到死都渴望着自由,到死都还是最初的那个自己。
关乎情爱,他是那个多情郎。他的爱是那么的纯粹,又是那么的缠绵。纵然阴阳两隔,他仍旧有书不完的相思,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纳兰作为生者总是不得不独自咽下所有的苦。他忠诚、痴情,爱的坦坦荡荡,爱的淋漓尽致。
后人总是只感叹他情路坎坷,可真正的纳兰又岂是一个单薄的情郎,他有才华有抱负有胆识,更难能可贵的有那颗赤子之心。
无论多少痛,他都只属于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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