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淑怡/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10月17日《南方周末》)
夏夜,等暑气稍稍降下来之后,我就往一公里之外的三角洲去散步。
我有个朋友叫马佗佗的,每天晚上都会在朋友圈发一条九宫格微信,标题永远都是四个字:散步,观景。九张图片的地方每天都不大一样(或许地方一样,而拍照片的角度却不同)。但都没有明确的地标,不晓得他这是在哪里散步观景。
我在三角洲散步有时偶尔也会发一两张图片,标题也是四个字:到此一游。但朋友圈里的人肯定晓得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散步,因为三角洲有三馆一厅的建筑群,博物馆、图书馆、规划馆和音乐厅,那种地标性的建筑语言太过鲜明,没有谁不认识。何况三馆一厅脚下是一条湘江大河,夹岸灯火跃入水中尽情濯浴。银盆岭大桥同福元路大桥一前一后,如两条鳞甲闪亮的长龙横卧波心,低头饮水。这样的地标不言自明。
所以这也常常给我惹来小麻烦,比方我昨天刚刚一边散步一边发了张到此一游,立即就收到一条微信:你到了我们定江洋旁边呵,上来坐坐喝杯茶么?定江洋是江边的北辰大楼盘中最大的一幢江景楼。我有好几个朋友买了这幢临江的楼王,要么住家,要么开公司。不管是干什么的,打开窗子,都是一江碧透,山河入眼。
这位发短信的朋友我是年初在一个老同事的女儿的婚宴上认识的。他和我同席,坐在我身边。漫长的婚礼仪式过程中,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慢慢就聊得入了港,原来我们有好几位共同的朋友(一般同陌生人聊天,最后都会有这样的结果)。他晓得了我住的地方离他的定江洋很近,就说来玩呵,我喜欢收茶,收了好多八几年的普洱,在家里搞了个日式茶室,窗子外头就是湘江,视野蛮开阔。
我只想散步,并不想上他家里品茶。我不咸不淡地回了他一句,下回一定来,今天就算了。谢谢。
定江洋不止他向我发出邀请。有位朋友看到我发的图片就邀我上去打乒乓球,他的公司在顶层,整整一层楼。他没事要么在跑步机上跑步,要么打乒乓球。这位体育爱好者的公司的小食堂饭菜还蛮好吃。厨师是新化的,做得一手杰出的三合汤。
还有一位朋友早年在深圳做生意,后来生病,回到长沙,买了江景房,坐在轮椅上,从早到晚望着窗子外头的河水。他太太和他离了婚,但他们还是住在一起。我去过他们家,看上去,他们根本不像离异的夫妻。他们都发微信叫我上去坐,我都婉谢了。
我年轻的时候晚上喜欢出去串门。现在这样的爱好基本上都被我戒掉了,包括搓麻将。我青春的不少时光同囊中的不多的银子,都浪费在了麻将桌上。我并不后悔,生命是一个起伏的过程,有些事情总会出现在过程中的某一时段。必然地来,也会必然地去。
我现在倒是喜欢每天饭后出去走一走,尤其喜欢走到三角洲一带去,看看江水,吹吹晚风,猛一回头,万家灯火被一个深呼吸吸入了胸襟,于是意绪廓然。
先前城北这一带,比较萧瑟。弯曲延伸的河堤外,是一块块癞痢般的菜土。毗连着大片的裸地,在季节里长满疯狂的芦苇。芦花开的时候,宛如积雪,风一吹,雪絮朝脸上颈上拂来,躲闪不及。三十多年前三角洲有个化工厂(有毒的工业废水直接就朝湘江河里排放)。我有位非常要好的少年朋友当时在化工厂的子弟学校教书。有天我和另一位少年朋友一人骑一辆单车去看他,沿着凹凸不平的河堤,下了单车,骨盆同前列腺颠得生痛。扶住把手,吸了两支烟,才看到朋友在黄昏的昏黄中拍着手迎面走来,脸在最后一抹夕阳里像一枚柿子。
我们在他的食堂里吃了辣椒炒田鸡和丝瓜。然后跟着他拿了小板凳到子弟学校的操场上看露天电影,放的是南斯拉夫的二战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年轻人血液里都有英雄主义。所以我们都喜欢瓦尔特,尤其喜欢他穿的那件烟色的皮夹克。
深夜回去的路上,英雄主义还在我们的血液里燃烧。我那位同行的朋友一路狂奔,除了铃铛不响车身架四处叮叮当当地在我前头响个不停。我在后头追,屁股颠得不忍落座,只能立起身子悬空蹬踩。忽然他的单车撞到堤上一块大石头,趔趄一闪,呵地一叫连车带人甩到了河堤下。我跑下去扶他,问他有没有事。他骂了一句粗口,抚开我的手,扶起单车就往堤上推,一瘸一瘸。蓝濛濛的夜天里,他的黑色的剪影一截一截朝上升。我记得我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句:瓦尔特!但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有没有芦花。
1990年代初银盆岭大桥建起来时,你往三角洲这边来,会看到引桥的桥洞下有渔民站在路边朝你招手。渔民手里提了河里打上来的大白刁子鱼和比菜碗还大的甲鱼,还有就是他在家里焙干的火焙鱼。大白刁子鱼和甲鱼都是活的,在尼龙网丝袋中不断挣扎。我一般会买一两条刁子鱼或者半斤火焙鱼带回去。这些野生鱼比菜市场里的鱼要好吃得多。菜市场的鱼有一股煤油味(那一定是和养鱼的水质有关)。火焙鱼炒辣椒,或者豆豉茶油清蒸,皆极可口。
现在依然有渔民站在桥底下卖河鱼,但不容易看到了。到跟前问价,往往大吃一惊。
“咯贵呵?”
“那就是唻,如今这鱼难得打到手了唻!”
时间正在悄无声息改变一切(包括河鱼的价格)。起码,我当初搬来城北的时候,我家阳台上可以望得到三角洲一带的湘江,和银盆岭大桥上过往的甲虫般的车辆。过了两三年,阳台上看到的全是二三十层高的住宅楼。湘江被屏蔽了,只能在记忆和梦中流淌。
待三馆一厅建成后,我常常去那些宏大的现代建筑群下散步。有时候也去博物馆看古玉展,到图书馆听某位学者的演讲,或者在新年的时候,到音乐厅听一场来自伦敦交响乐团的新春音乐会。这样的地方,无古无今,看得见空间的延展,却听不到时间的流淌。
不过,相对空间,我更喜欢感受时间。中国传统的诗词,随手翻翻,寓目的无不是对时间的浩叹。古人对时间来去的敬畏心,对白云苍狗的感知力,读来让人起栗。站在湘江边上,你会对孔夫子的“逝者如斯夫”感同身受。
夏夜,河面吹来的风有些薄凉,将一身暑气轻轻拂去。河边的石头上坐了情侣们的影子,像一尊尊雕塑。少年时候,我和一群院子里的小伙计常常在三角洲的上游游泳,站在趸船上,把双臂紧贴两股朝水里笔直地跳,溅起浪花同尖叫。这样的跳水动作我们称之为“丢炸弹”。那时的湘江水是乌青的,少年人呛过几多的水呢?我们呛水的时候,时间同江水就那么汩汩地流走了。我们于是长出胡须,及至长出茎茎的白发了。
现在三角洲一带很少看到在河里游泳的人了。湘江河每年都会淹死人。河水是无情的么?但不是因为会淹死人,人们才不去游泳。而是河水已不是我们儿时的那种乌青了。河水很脏,像这个时代混乱的思想。
但夜晚的河水是有欺骗性的。在夹岸灯火下,它闪闪亮亮地流,像一条澄练,美得让人致幻。如果一个第一次来长沙的外地客,你带他在湘江边夜游,他一定会觉得这是一条透明、澄澈、磬如碧玉的河流。
他当然上当了。就像迷人的口号总会让人上当一样。
夜已迟了,依然有不少人在河堤上跑步,白色的耐克鞋像河堤上奔蹿的兔子。我听到了他们的喘息声(就像我听到了河水的喘息声)。河堤还是我的少年朋友骑单车甩下堤岸的那条河堤,然而加宽了,加高了,并且平坦如大道了。这样的堤坝,在2017年夏天,挡住了三十九米多高的历史最高洪峰。那些涨水的惊心动魄的日子,我每天都往三角洲河堤上跑,黄色的警戒线内,到处都是市民自发组织的抢险队,到处都是红臂章和三角旗。在陡然燃烧的民气中,我也站在了百米长的传递沙袋的人群中。回到家,鞋子倒出来一摊泥沙,脚趾是肿的。
洪水退去,三角洲和湘江安静下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河水亘古不变地流。但岸上的世界永远都在变。
从前我们喝的都是湘江河里的水。现在,我家里每天的饮用水,是买的宁乡沩山的山泉水。不便宜,五块钱一小桶。山泉水乌青的,就像我少年时游泳,呛到口里的湘江水。
我在朦胧的夜色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想迎上去招呼,但立即又放弃了。我还是一个人散步的好。我不想说话。在三角洲,在湘江边,在无垠夜色里,我想起了毛泽东的一句诗:“故国人民有所思。”真是应了景。
何立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