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的突出成就在于塑造了一批被深刻烙印上“国民性”的典型人物。一直以来,有关鲁迅小说“国民性”的探讨实属老生常谈,对于“国民性”的特征、表现及内涵等学界已做了丰富且充分的研究。然而,在“国民性”批判的总体视角下,某些深层问题却未得到真正解决,如“国民性”的社会心理根源何在?“国民性”的表现与鲁迅的创作心理有何关联?诸如此类的问题,尚待进一步讨论。《说文解字》指出:“痛者,病也。”也就是说,在中国传统观念中,“病”与“痛”紧密相连。因此,目前相关研究可完善之处为:仅关注“病”之表露,而未解“痛”之深刻。“痛苦如同远古的楔形文字”。鲁迅小说不仅是近代中国社会思想的嬗变史,更是一部属于国民的“痛史”。只有深入到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之中,理解国民作为“人”的一种最深刻而普遍的痛苦,我们才能更好地把握鲁迅对“国民性”文学表现的真正目的与历史价值。
1.0
不可承受的生存之痛
贫穷是鲁迅小说中的一大表现主体,也是造成诸多悲剧的源头之一。把“君子固穷”挂在嘴边的孔乙己,却在贫穷的重压之下走向生存的绝境。“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 了”。在孔乙己身上,科举制和旧文化的毒害固然昭彰,而贫穷亦推他堕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要极力护持文人的自尊和矜重,另一方面又要维持生计、谋求生存。而他所坚持的文人的尊严被贫穷绑架、践踏,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触即溃。“‘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 贫穷迫使他抛弃所谓的尊严,而这样的生存抉择、道德抉择以及旁人的耻笑对他来说,更是比贫穷本身还要椎心的痛苦。贫穷给旧知识分子的是尊严的践踏与精神的毁灭,给更底层人民的则是肉身的凌虐。在阿Q 身上,贫穷现出了更为凶恶的面貌:贫窭的阿Q 被“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好不容易赢了大洋又在拳脚打骂中一无所得,甚至不得不为“生计问题”外出“求食”。哪怕所谓的“中兴”,也不过是山穷水尽后的旁门左道。但他痛苦吗? 直到阿Q 被推上刑场,他的“痛觉”才真正醒发——暴力的创痛、旁人的蔑视、欲望的折磨……它们随同着喝彩的人们的眼睛,“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阿Q 固然是麻木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疼痛。我们习惯于将阿Q 视作一个展现“国民性”的“容器”,却往往忽略了他作为“人”所感受到的痛苦。他的肉身之痛是持续的,尽管对他来说微不 足道;而他的精神之痛,却来得太晚了——或者说,根本赶不上他肉身毁灭的速度。
除了贫穷,造成生存之痛的还有横行的疾病。诚然,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贫穷与疾病往往如影随形。但相比于贫穷,疾病将人置于生死存亡的边缘,在焦灼与忧惧中考问着人性的底线,带来肉身与心灵的双重痛苦。在《药》 中,鲁迅以血淋淋的笔法展示了人饱受疾病折磨的景况。为医治小儿的痨病,华老栓夜半上街买人血馒头,而买人 血馒头的不仅是他一人——他们“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可见疾病给无数家庭带来的灾难之深重。将人血馒头视作包治百病的“药”,于今观之自然愚不可及,但我们也切莫全然置身事外:这愚昧、麻木的背后,是人在疾病面前孤立无助、无可奈何的现实本相。文中屡屡出现的“便好了”“包好”,不也正是人在走投无路之下的自我慰藉吗?故曰:其愚为真,其痛为实。又如《明天》中的悲剧,即使有所谓的“保婴活命丸”,厄运依然降临——“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变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呜咽 变成号咷”。失去了宝儿的单四嫂子的精神彻底垮了, 疾病夺走了她的宝儿,也夺走了她的全部。“那时候, 真是连纺出的面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么?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在没有想到什么。——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 呢?他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疾病横夺了她的至亲,这让本就单薄的家庭更加陷入了生存的 绝地和欲望的深渊。鲁迅对单四嫂子丧子后的叙写,可 谓寄丧子之痛于萧然静默,寓断肠之悲于朴质平实。
1.1
小结
鲁迅小说对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有格外的关注和表现。然而,在文本分析中,我们往往跃居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高度,对其进行社会历史批判或道德批判。德国哲学家亚瑟·叔本华认为,作为生命力的意欲是世界的本质:一是维持自己的生命,二是延 长自己的生命。生命意欲的本体即是痛苦。“意欲作为生命本体不顾一切的客体化便决定了人生与痛苦和灾难不可分割地联结在一起,命运似乎已经为人准备好了疾病、贫困、迫害、残废、失明、疯狂,抑或死亡;匮乏、操劳、忧心构成人终其一生的命运”。从这一角度看,“鲁迅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性考察始终不离民族近代危机的历史背景和‘救亡图存’的近代情结,即他的国民性批判首先是放在近、现代中国人‘苟活’ 的历史情境中来具体考察的” ;而在最基本的生存条 件都难以保证的“苟活”境况之下,人的尊严与意志只能处于飘摇危脆之中。因此,在探析小说底层人物 身上的“国民性”之前,应首先对人物所处的生活境地和现实背景有充分的认知,从他们或苦楚、或扭曲的心理出发,代入地感受其“痛”的存在、理解其“痛” 的根源。《呐喊》 《彷徨》都不同程度地表现了人在当时社会所遭受的生存之痛(《呐喊》尤甚),表现了鲁迅深厚的人道主义关怀和社会现实关切。想必,鲁迅在展现小说人物的痛苦之时,内心也是焦炙的,思想也是忧悯的。生存是第一要义——摒除国民的劣根性, 首先要保证和满足人们生存的基本需要。由此,呼唤国家富强、民族振兴的呐喊也就在这普世的痛苦之中孕育而响彻了。
作者:周子敬
文章来源: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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