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围绕“原生家庭”的讨论多了起来。我意外地在读到了著名作家聂绀弩对此的探讨。虽然他的文章成于80年前。
对聂绀弩的文字印象来源于他的打油诗。他的打油诗为人称道,我的一位写诗的朋友,还专门下功夫学过他的诗。
前两天,我在书架上找到一本他的杂文集《蛇与塔》。这本书应该是好多年前买的,居然就忘掉了,遗落在书架上。
夏衍说:“鲁迅以后杂文写得最好的,当推绀弩为第一人”。
我是本着看好文字的心理,打开了这本旧书。结果,大失所望。夏衍这么讲,估计是出于哥们情谊吧。
以现在的眼光看来,聂绀弩的文字本身并不差,在那一代人当中也算得上优秀。但内容和观点,离鲁迅十万八千里。
这本书的杂文,多写于1949年前后。那些文章观点,有的现在看是很浅白的,无需多说的道理,还有很多文章是为宣传服务,充满了偏见。他基于的事实,很多都非第一手材料,而是说,“我只是看报上说的。”
就算离了七十年,我也能看出,那些所谓的报纸资料,也是站在极偏颇的立场上的“事实”堆砌。
但这本书,有一篇文章相当好。
这不是一篇“杂文”,不是以时事谈观点的“时评文章”。
这篇文章叫《怎样做母亲》。
这是一篇谈切身感受的文章。
聂绀弩坦诚地讲到,他有一个非常不幸的童年,而这个不幸的童年,源于一个喜欢虐待他的母亲。
他母亲热衷于打牌。打牌的时候绝不能惹,输了就打小孩出气,赢了也打小孩。孩提时代的聂绀弩,自然学会了躲着母亲,离她远一点,免得惹祸上身。
六七岁的一天,他听见母亲在另一间屋呼唤他。他觉得那声音饱含怜爱,是他从来没听过的语调。他从来没听过母亲这样唤他,他对爱意如此渴望,因此,希望多听一些,听久一些。他便躲了起来。然后听着那声音四处找他,最后连“乖乖宝贝”这样的词都用了出来。他欣喜地向母亲跑去,谁知,母亲一见他却勃然变色,举着鸡毛掸一顿暴打。
理由是丢了钱,如果不是他偷的,怎么会躲起来?
幼小的聂绀弩百口莫辩,最后只能屈打成招,承认偷钱,还要编出如何偷的,如何花掉的细节。这一顿暴打,反倒让他明白了两件事:一、钱是可以偷的,二、人是可以撒谎的。
类似的事情,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一再上演。母亲往往一边暴打他,一边用恶毒的语言谩骂,以至聂绀弩成年后,恶梦里,仍会出现母亲打人的形象。
聂绀弩在文章中自我剖析,这种幼年长期受体罚的结果,让他从小性格孤僻,不爱和人来往,长大后,仍怯懦、畏缩、自我否定,无论对什么人都缺乏热情,也缺乏对热情的感受能力。“从小我就觉得人生天地之间,不过是一个罪犯,随时都会有惩戒落在头上。”
为何成人会打孩子?他的分析是:“中国受专制思想的影响太久,有些人往往对强暴者是驯羊,对柔弱者却是暴君。”我同意他的这个观点,我最憎恨的一件事,便是成年人对孩子施以暴力。这种以强欺弱,明明是在暴力欺凌中寻得快感和满足,还冠以“教育”的美名。
最近有一个词流行了起来:“原生家庭”。大家喜欢探讨原生家庭对现在自己的影响。这些探讨有一定的价值,但也有人提出,原生家庭不能成为借口,如果你童年受过恶劣的影响,你更应该理性地从中走出,因为,你也将成为你孩子的“原生家庭”。
聂绀弩的这篇文章《如何做母亲》,写于1940年,但现在,这样的问题仍会存在。相信更久之后,带给孩子的灾难性影响的家庭,仍不可能消除。
聂绀弩在八十年前,对自己和家庭的坦诚分析,就显得很有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