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互联网上搜寻“年”的起源,通常会找到类似这样一段文字:“相传在远古时代,有一种怪兽叫‘年’,逢新旧岁之交,便出来糟蹋庄稼。每至年末岁首,人们就在家门口贴红联、放鞭炮,把‘年’吓得逃走,不再危害人们。人们庆幸打败年兽,便是‘过年’的由来……”
慢着,这相传却是何人传来?倘若自古有之,是何种典籍文献记载?
事实上,古代典籍里并无名为“年兽”的怪物。“年”字甲骨文“上禾下人”,取禾谷成熟、人负禾之义,就是说的五谷成熟。如《谷梁传·桓公三年》“五谷皆熟为有年也”。至今“年成”等词语还保留着这个含义。由它进一步衍生出谷物成熟的周期,也就是地球公转一周的那个“年”。《尔雅·释天》里说“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都是用具体的事件来指代抽象概念——岁本来指木星(岁星),祀指的是祭祀周期,而年就是温带地区谷物一熟。
反观年兽,则毫无文献支持。更加诡异的是,它和另外一个同样没有记载的怪兽——除夕的“夕兽”——在特征和故事上如出一辙。如果你在网上搜索“夕”的来源,会发现它也是每逢过年就来骚扰人,人们于是就贴红放鞭驱赶它,还煞有介事地解释说除夕就是“除掉夕兽” (实际上这里的“除”取的是“经过、更替”义)。由此看来,这年兽和夕兽一样,恐怕都是人们新近杜撰出来的。
但是,说是杜撰,一般来说也得有个原型、不会凭空出现吧?固然没有以年或者以夕为名的怪兽,但民间传统会不会是在驱赶什么别的东西呢?比如,某种或者某一类野生动物?
会有野生动物专挑冬天骚扰人类吗?其实很有可能,因为冬季食物匮乏,动物很可能会冒险离开它正常的栖息地,当然迁飞的、不越冬的和冬眠的排除在外。因此,候鸟、昆虫、两爬和熊肯定不是被驱赶的动物了。
然后再看它会被响声吓跑的特征——这证明它听力不能太差,于是很多无脊椎动物又被排除掉了,蛇等爬行动物又要再中枪一次。
第三,显然它害怕红色,而且红色应该是真的有效。西班牙斗牛里,斗牛士会用红布挑衅斗牛,这只是给观众看的,牛对于人眼中的“红色”并不比别的更敏感——事实上二元视觉集中在黄色和蓝色区域,它完全无法看到我们理解的红。然而按照传说,过年期间的红色(至少在一开始)是有意义的。那么这种野兽的色觉大概不会太差,颇有可能是三色视力。
最后,如果它真的能够对人造成威胁,应该是居住在山林中、体型不算太小的动物。如果是住在平原地带,早就被扩张农田的人类围剿光了,难以建立种群。而如果是老鼠这样的小型害兽,人们的通常应对是直接扑杀,而不是驱赶。
不冬眠,听力不差,有三色视觉,居住在山林间,体型不太小。几条标准下来,有一类动物的嫌疑最大—灵长类。确切地说,是古代中国各地山间的野生猴类和猿类。前者以猕猴为主,后者主要是长臂猿。虽然今天山林中灵长类已经难得一见,但是从古代文学作品里俯拾即是的“猿声”“沐猴”等描述来看,它们曾经有相当广泛的分布。
而这类动物,尤其是被当做怪物而需要驱逐的时候,在中国古代文献里有一个共同的泛指名字——山魈。
唐代戴孚《广异记·斑子》:“山魈者,岭南所在有之,独足反踵,手足三歧。其牝者好施脂粉。於大树中做窠。”《国语·鲁语下》注“夔一足,越人谓之山缫……富阳有之,人面猴身,能言。”《永嘉记》记载:“安国县有山鬼,形如人而一脚,仅长一尺许。好盗伐木人盐。”独足和反踵可能反映了灵长类似人而肢体比例不“协调”的特征(并因此和“一足”的乐正夔联系起来),“好施脂粉”则可能指的是猕猴粉红色的面部,长一尺许和今天猕猴的体型基本相当。这些特征都表明山魈的原型确实是灵长类。
而唐代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记载:“山萧,一名山臊……如鸠,青色,亦曰治乌。巢大如五斗器,饰以土垩,赤白相见,状如射侯。犯者能役虎害人,烧人庐舍,俗言山魈。”章炳麟《噀伧文》说得更是干脆:“毋作山魈,鼠窃狗偷。”这也表明,它(至少在传说中)是会危害人类的。
至于和爆竹的关系,我们更是有十分明确的纪录——南朝梁代宗懔的 《荆楚岁时记》中记载:“(正月一日)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 刘禹锡 《畬田行》里也说:“照潭出老蛟,爆竹惊山鬼。”
在现代语境下,山魈已经用来特指Mandrillus sphinx,这种大型的灵长类动物原产非洲,自古以来跟中华文明产生交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这种非洲猴子狰狞的外貌,当年的动物学家因其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素养,将山魈这一有着中国特色的名字赋予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