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语
中国古典诗歌历经先秦汉魏六朝的长期发展所积累的艺术经验和诗歌本身向更高境界飞跃的内在驱动力,正好遇上了唐代这个在中国历史上最适宜于诗歌生存、发展、繁荣的时代生活土壤和艺术氛围,终于涌现了从四杰、沈宋、陈杜、刘张直至李商隐、杜牧、温庭筠这长达二百余年的层波叠浪式的诗国高潮。诗和生活,在唐代是高度融合的。没有诗化的生活,没有最善于发现现实生活和心灵世界中诗美而又各具鲜明个性的诗人,就没有唐诗。
中州古籍出版社【名家讲唐诗】专题系列,让你跟着刘学锴老师,一起重回唐朝,尽览唐诗风流。
鸟鸣涧①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②,时鸣春涧中。
校注
①此为组诗《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的第一首。皇甫岳,《元和姓纂》卷五皇甫氏寿春一系下有皇甫岳,其父名閒;而《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五下》则载其父名恂,是,详岑仲勉《元和姓纂四校记》。岑校云:“案《唐世系表》‘閒’作‘恂’。余按皇甫恂,开元初为益州司马,见《旧书》八八《苏颋传》。《广记》三〇二引《通幽记》,恂字君和,开元中授华州参军,后为太府卿,贬绵州刺史卒。又三八一引《广异记》,安定皇甫恂以开元中初为相州参军,迁左武卫兵曹参军,数载选授同州司士。”《姓纂》及《宰相世系表》均不载岳之官职。然据王昌龄《至南陵答皇甫岳》诗:“与君同病复漂沦,昨夜宣城别故人。明主恩深非岁久,长江还共五溪滨。”可以推知皇甫岳与王昌龄,其时一贬宣城(或宣州某属县),一贬龙标。时间在天宝十载(751)。岳,《全唐诗》作“嶽”,据《姓纂》及《宰相世系表》改。云溪,当是皇甫岳在云溪的别业,地或在长安附近。此组诗作年未详,味其情致,或在安史乱前作。王维又有《皇甫岳写真赞》云:“有道者古,其神则清。双眸朗畅,四气和平。长江月影,太华松声。周而不器,独也难名。且未婚嫁,犹寄簪缨。烧丹药就,辟谷将成。云溪之下,法本无生。”可约略想见其风貌。其中也提到“云溪”,可见王维对“云溪”别业比较熟悉。组诗的另四首是《莲花坞》《鸬鹚堰》《上平田》《萍池》,除《上平田》一首系感慨世人不知皇甫岳如沮、溺之贤外,其他四首均为写景之作。
②谓月出时的光照使原已归巢的山鸟惊动而鸣叫。
笺评刘辰翁曰:(五首)皆非着意。(《王孟诗评》)
胡应麟曰:太白五言绝,自是天仙口语。右丞却入禅宗,如“人闲桂花落”云云,“木末芙蓉花”云云,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诗薮·内编·近体下·绝句》)
桂天祥曰:闭关时有此佳趣,亦不寂寂。(《批点唐诗正声》)
钟惺曰:此“惊”字妙。(“月出”句下)幽寂。(末句下)(《唐诗归》)
唐汝询曰:因闻鸟声,而摹写静夜之景,遂以鸟鸣命题。(《唐诗解》卷二十二)
周敬曰:有此佳趣,自不寂。(按:此似袭桂天祥评。)(《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盛五绝》)
顾璘曰:此所谓情真者。何限清逸。(同上引。又《王孟诗评》亦引)
徐增曰:“夜静春山空”,右丞精于禅理,其诗皆合圣教。有此五个字,可不必更读十二部经矣。“时鸣春涧中”,夫鸟与涧同在春山之中,月既惊鸟,鸟亦惊涧,鸟鸣在树,声却在涧,纯是化工,非人为可及也。(《而庵说唐诗》)
朱之荆曰:因鸟声而写夜静之景,遂以“鸟鸣”命题。(按:此袭唐汝询评。)鸟惊月出,甚言山中之空。(《增订唐诗摘抄》)
王尧衢曰:“人闲桂花落”,人心无事,湛然清虚之中,见物性之自然,自开自落而已。“夜静春山空”,人闲则日亦静,何况是夜?夜静虽闹处皆空,何况春山?自心既静,一切皆空。有云“桂花落”与“春”字碍,然桂亦有四季开花者,不必以词害意。“月出惊山鸟”,人间夜静时,万感俱寂,忽然月出,光射树间,惊却栖树之山鸟。月无心,鸟亦无心,只是从闲静中觉得如此。“时鸣春涧中”,夜非鸟鸣之时,为月出而惊,天机忽动。鸟鸣在树,其声在涧,而此鸟与涧,则同在春山之中,非从无事人无心中一听,又何知是鸟鸣春涧中也。因鸟鸣,遂以鸟鸣命题。(《古唐诗合解》卷四)
黄周星曰:此何境界也,对此有不令人生道心者乎!(《唐诗快》卷十四)
黄培芳曰:(“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神清。(《唐贤三昧集》卷上评)
沈德潜曰:诸咏声息臭味迥出常格之外,任后人摹仿不到,其故难知。(《重订唐诗别裁集》卷十九)
黄叔灿曰:闲事闲情,妙在闲人领此闲趣。(《唐诗笺注》)
李锳曰:鸟鸣,动机也;涧,狭境也。而先着“夜静春山空”五字于其前,然后点出鸟鸣涧来,便觉有一种空旷寂静景象,因鸟鸣而愈显者,流露于笔墨之外。一片化机,非复人力可到。(《诗法易简录》)
宋顾乐曰:下二句只是写足“空”字意。(《唐人万首绝句选》评)
徐文弼曰:有此一“惊”字,愈觉寂然。(《唐绝诗钞注略》引)
施补华曰:辋川诸五绝,清幽绝俗,其间“空山不见人”“独坐幽篁里”“木末芙蓉花”“人闲桂花落”四首尤妙,学者可以细参。(《岘佣说诗》)
俞陛云曰:山空月明,宿鸟误为曙光,时有鸣声出烟树间。山居静夜,偶一为之,右丞能在静中领会。昔人谓“鸟鸣山更幽”之句,静中之动,弥觉其静,此诗亦然。(《诗境浅说》续编)
刘拜山曰:旨在写静境,却纯用动景处理,最得画家烘托之妙,乃从(刘)宋王籍《入若耶溪》“鸟鸣山更幽”悟入。(《千首唐人绝句》)
鉴赏“鸟鸣涧”和其他四首诗的题目“鸬鹚堰”“莲花坞”“上平田”“萍池”一样,都未必是真正的地名,而只能算是云溪别业中的一个景点,甚至可能是诗人浏览观赏云溪别业时,偶有所见所闻所感而即景所拟的诗题。《鸟鸣涧》则是夜宿别业,住处傍临幽静的山涧,见到月出听到鸟鸣而有所感,即以“鸟鸣涧”为题。
诗的头一句“人闲”,指环境寂静,没有人的活动;同时也兼指观赏景物的诗人心境闲适宁静,没有杂念。“人闲”二字对全篇意境的形成起关键作用,没有“人闲”这个环境、心境的前提,就形不成静谧的意境。桂花通常秋天开花,此处所指当为春天迟开之桂。唐于武陵《山中桂》:“日暖上山路,鸟啼知已春。忽逢幽隐处,如见独醒人。石冷开常晚,风多落亦频。樵夫应不识,岁久伐为薪。”说“日暖”“已春”“开常晚”,可见是因山中气候寒冷,迟至春暖始开花。或说即山矾树之别名。陆龟蒙《茶灶》:“奇香袭春桂,嫩色凌秋菊。”(参《本草纲目·木三·山矾》)似以前解为优。桂花丛生,花瓣非常细小,落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何况又是在朦胧的夜色中,凭视觉根本无法看见它的飘落;所谓“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则说明凭听觉也很难感知。那么,诗人是怎样才感知“桂花”之“落”的呢?这正是由于“人闲”“夜静”。客观的环境是一片静寂,人的心境又是一片幽闲宁静,这才能全神贯注地感知周围的一切事物和声响。桂花飘落时所发生的极轻微的窸窣声才有可能听到,飘落时所散发的一丝芬芳的气味才有可能闻到,飘落时偶尔掉在衣襟上才有可能被感触到。月出之前的春山不但静寂,而且一片朦胧,在这种情况下,因为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其他几种感觉(听觉、嗅觉、触觉)便变得特别敏锐,能捕捉到外界细微的讯息。这一句当然不是各自孤立地写“人闲”与“桂花落”这两件事,而是通过它们之间的因果联系,表现出春夜寂静的山间,在月出之前那种特有的静谧气氛和春天的芬芳气息。
接下来一句“夜静春山空”,进一步点出“夜静”的特定时间背景和静谧氛围,以补足说明上句,并引出“春山空”。“空”字本身也含有静的意味,不过它所指的是在空旷无声中所显示出来的一种寂静。“夜静”和“春山空”之间同样存在着因果联系。白天的山林,即使是幽静的深山老林,也总会听到山鸟的啼鸣甚至喧闹(《空山鸟语》所传出的正是这种声响),特别是“春山”,还可看到山花的烂漫。然而,由于入夜,群动俱息,山鸟也已栖息,整个山中听不到半点声息,静到连桂花之落都可以被感知。这就越发显出春山的空旷寂静了。
总之,一、二两句写了“人闲”“夜静”“山空”,而“桂花落”则是表现“人闲”“夜静”“山空”的一个典型细节;“人闲”又是感知“桂花落”和“夜静”“春山空”的一个前提条件。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前两句写月出前春山的静谧,后两句则转写月出后春山的静谧。月亮升上天空,月光洒落在山林上,惊醒了山鸟,在山涧中,不时可听到一两声鸟叫。这两句正面点明了“鸟鸣涧”的题目,显示了月夜春山另一种静谧的美的境界。
“月出”句淡淡道出,似乎本就如此,却表现了诗人体物的精细。月光的色调皎洁柔和,沐浴着月亮银白色的光辉,一个心情原本烦躁的人也会平静下来,感到恬然自适。而“山鸟”却因“月出”而“惊”了起来。原因就在于这是习惯了山谷中幽静环境的鸟。特别是这山鸟在月出之前又经历了一段连“桂花落”都可以被感知的暗夜的静谧,它们的感觉便变得特别纤细而敏锐,连柔和似水的月光对它们都是一种刺激。月出前后幽谷深涧光线明暗的变化又非常突然,本来是黑黝黝的幽谷,因为月亮的照耀而顿时满谷生辉。这对鸟儿当然也是一种刺激,于是乎“惊”而“鸣”。但这种“惊”和“鸣”又不是真正的惊恐不安、嘈杂喧闹,而是一种半是新鲜、半是快意的惊讶,是时不时地发出的那么一两声清脆而欢快的鸣叫。不说“飞鸣春涧中”“齐鸣春涧中”而说“时鸣春涧中”,是大有讲究的。说“飞鸣”“齐鸣”,就把春山月夜的整体静谧气氛打破了。只有“时鸣”,时不时地叫那么一两声,才既使春山月夜不显得冷寂,又仍然保持了整体的静谧氛围。这种对于艺术表现上的分寸感的准确把握,同样表现出体物之精细和意境创造的出色能力。
总的来说,这首诗所表现的是春山月夜特有的静谧意境和诗人面对这种境界时幽闲安恬的情趣。尽管一、二句和三、四句分别写月出前、月出后的情景,但都统一于闲、静的意境中。虽同属静境,却会有不同的色调和感情色彩。有的静,是静中带几分幽冷孤寂和幽深凄清,而《鸟鸣涧》所描绘的静境,却是与和谐、安恬和春日的芬芳气息、活泼生机联结在一起,表现的是一种静谧中的安恬闲适之美。夜间的春山是空旷的,但并不空无,这里有桂花,有明月,有山鸟的啼叫,春山并不真空。夜中的春山是静谧的,但绝不阴暗凄冷,这里同样有素月的清辉,桂花的芬芳,山鸟的啼鸣。诗人的心情是安恬、宁静而愉悦的,和春山月夜的整个环境气氛融为一体,显示出心与境的高度和谐。诗人深深地被这种环境气氛所吸引、所陶醉,表现万物与我融洽无间。这样的静境,是富于生机而不枯寂的,色调是明朗清新的。
王维是一个佛教徒,有很深的禅学修养。他的有一部分诗,确实渗透了禅趣,像“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类即是明显的例证。但一个人的世界观是矛盾复杂的,即使像王维后期那样信奉佛教禅理,也如他自己所说,是由于“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带有许多痛苦与无奈。因此不能因此断定他的思想中充满了色空观念,并时刻用这种观念看待客观世界,《大般涅槃经》上确有这一类的话头:“譬如山涧,因声有响,小儿闻之,谓是实声;有智之人,解无定实。”“譬如山涧响声,愚痴之人,谓之实声;有智之人,知其非实。”似乎可以用来印证此诗所写的听觉感受,在诗人看来,都是虚幻不实的。这当然也是一种完全有根据也有说服力的诠释,既符合王维的禅宗信徒身份,又符合诗境特点,还能从佛典中找到有力的依据。但王维同时又是一个诗人、一个俗人,他并没有也不能脱离现实的世界,包括官场;他对客观世界特别是大自然中一些美好的事物还爱得很深、很执著,作为一个诗人,他的感性,他的生活感受往往比纯理性的宗教观念对他的诗歌创作更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像这首诗中所描绘的静谧安闲而富于生机的境界是否用来演绎色空观念,似乎值得考虑,至少与一般读者的直观感受不大相符。
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的特点,一般都认为是以动衬静,愈显其静。这固然不错,但似乎不够全面具体。因为这首诗的一、二句和三、四句虽然同样是写静境,却是同中有异。一、二句写的是月出之前春山毫无声息的静谧,三、四句写的则是月出之后春山在山鸟时或一鸣中所显示出来的静谧。后者,自可称之为以动衬静,愈见其静;前者,却很难说是以动衬静。(“人闲桂花落”是用桂花之落都可感知来烘托春山之静与诗人心境之闲。“闲花落地细无声”,如果认为“桂花落”也是动,不免有点太较真。)一、二与三、四句,一个是“一鸟不鸣山更幽”,一个是“鸟鸣山更幽”,即一个是以静写静,一个是以动写静。两种不同的艺术手法,表现的是两种不同的静谧境界。这是说光讲以动衬静不够全面,对“以动衬静”还应该作更具体细致的分析。一是月出后山鸟之鸣,固然划破了空山的静寂,但同时也就显示出在月出之前春山的近乎空无的静寂。这样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鸟鸣,才更衬出了春山的静寂。这里有一个局部与整体的相反相成关系。二是鸟鸣之声停歇之后,更显出春山无边的静谧。另外,以动衬静还有一个分寸感的把握问题,这在前面已经提及。任何一种艺术技巧的运用,都不能绝对化。动固然可以衬静,但必须在一定条件之下。这个条件就是全局是静的,这动只是静中之动,并不是动得越厉害越能衬静,正如深夜的钟声可以衬静,喧闹的锣鼓声却只能破寂而不能衬寂。
(本文的唐诗配乐朗诵音频来源于网络,文字内容选自《唐诗选注评鉴》 第365—370页)
刘学锴(1933— ),浙江松阳人。1952—1963年就读、执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诗学研究中心顾问。曾任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李商隐研究会会长。“安徽师范大学第二届终身成就奖”获得者。主要论著有《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2004年增订重排本)、《李商隐文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10年重印本)、《李商隐传论》(黄山书社2013年增订重排本)、《温庭筠全集校注》(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分别获国家教委首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二等奖、第六届国家图书奖、安徽省社科著作一等奖。另有《李商隐诗歌接受史》(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温庭筠传论》(安徽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李商隐诗选》(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年再次修订本)、《温庭筠诗词选》(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年)等著述。
大家评大家
编写一部能够充分吸收古今学人研究成果,又具有新时代特色的上规模的唐诗选本,是当今文化建设的迫切需要。刘学锴先生最近出版的《唐诗选注评鉴》适应了这一时代要求。《评鉴》反映了唐诗主潮和辉煌的艺术成就,从整理方式上能适应不同读者对象的多方面需要,注释详明、资料丰富、赏析深切细致而又富有启发性。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唐诗选本”。
——著名唐诗研究专家、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余恕诚(1939-2014)读者网评
我觉着刘学锴先生此书,已经胜过当前市面上所有的唐诗选注本,精当全面。
——京东读者评价
数载心血,皆为智慧结晶;一册在手,尽览唐诗风流。
—— 亚马逊读者评价
刘学锴先生,在近八十高龄所著的《唐诗选注评鉴》,真令人有观止之叹。以一生研究唐诗的积累,以四年亲笔手录的辛劳,著成此书,足可流传后世。马茂元先生的《唐诗选》有开风气之功,而社科院的《唐诗选》也是不可多得的著作。刘先生则后来居上。 从千余年的著作中淘选出典型的、精彩的评论,既耗体力也考验眼力。但全书最出色的在每首诗末的鉴赏文章。《唐诗鉴赏辞典》一书收录了众多学者的鉴赏文章,但文章水平参差不齐,有的文章也颇为牵强。但刘先生的鉴赏文章则非常见功力,独排众意却又令人由衷的叹服。
——当当读者评价
《唐诗选注评鉴》(上下卷)刘学锴 撰
中州古籍出版社
2017年3月第3次印刷
定价:29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