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禅由是诞生,由是开花结果。人的诞生皆在哭声震天的不安中而来,禅却是在宁谧祥和、寂静优雅中默默地翩然降临世上。
假若当年世尊提出了关于佛法的问题去考众生而众生抢答的话,那大概是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而我们也无缘欣赏得着后来众多清寒幽静的禅画、禅诗、清寂的茶道……
拈花是因,微笑是果,这是一个何等美丽的因果关系!它的美正在于无声,在这扰攘喧闹的人间。无声,因而更能心领神会,更能以心传心,心心相印。无声,世界因而更广漠,也更包容。
拈花微笑的故事,在《无门关》里是这样记载的:
世尊昔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咐嘱摩诃迦叶。
一个伟大宗教的派别居然可以在静默之中诞生,没有语言文字的介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有人或许会问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有多少。释迦当时真的不发一言,只拈花示意,而迦叶便破颜微笑,心领神会,禅宗也就在此神秘主义情调的气氛中传开来了吗?其实当时在灵山会上,禅是否真的无声息地来到这世间是不必去寻根问底的,重要的只是这个故事中要透露的讯息而已。
那么它要透露一些什么讯息呢?就是故事中所说的“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实相无相点出了禅宗的空,微妙法门点出了禅宗的妙,教外别传点出了禅宗的新,不立文字点出了禅宗的无,很多人以为禅宗说空说无,乃一种消极的避世主义,于现实人生没有稗益,这当然只是一表面而不深入的看法。其实禅宗的妙处正在其空与无,正在禅宗的不仅仅从实处去把握和看待世界。
更要注意的一点是,禅宗的空与无从来都不是虚无主义的一无所有或万念俱灰,而是一种容纳和包容万有的空,故它是实而又是虚的,是有而又是无的,它也是非实非虚、非有非无的,这就是禅宗的“妙”,因为它永不落于任何一边。
人生很多烦恼的根源就在于我们执于边见,形成种种的二元对立,不能消解与融和。世界上千古以来的种族歧视,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冲突,血流成河的宗教战争等均由人的偏执无明而起,死命执着自以为是的一边和“真理”,于是乃不得不将对立的另一边除之而后快了。之所以有这样悲剧性的后果,就是因为人的思想没有空间,因此也没有流动的活水,没有鲜活的甘泉,只是一潭腐臭窒息的死水。
能了解禅的空及以此空的智慧来处理世间的种种葛藤和烦恼,相信世界上的问题均会较易获得解决。能空才能有,若每人的思想、行为和胸襟均留有空间,人与人之间的相隔面也就更为开拓,人与物亦更能相应相感,无窒无碍,任运而流通。“空”实在是佛教一种观点和应对世界的至高微妙智慧。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景”。在禅宗里,空与静是常相提并论的。我们看众多的禅画和禅诗,便能了解此空静的意境。著名的禅画,如马远的“寒江独钓”,全幅画面留有大量的空间,只有一孤舟,舟上一旅者在垂钓,那“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深静意境不言而喻。禅诗中最佳的例子则莫如王维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虽不闻人语响,但人的深思和深情却一下子便从纸上跳跃出来,不必噜苏与呢喃。因为无言显得情更深,思更静,意更远。
禅说不立文字,不是要否定或排斥文字,因为禅不强调对立,而是希望能超越文字。语言文字不过是一工具和方便法门,指引我们迈向悟道之门。当我们能亲临那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之境时,我们还需读那些描写动人美景的文字吗?陆象山之敢说:“六经皆我注脚。”并非出于他的狂妄自大或目中无人,而是出于他的恍然大悟。当你能契入那绝对真理的究极时,一切言语都变得多余。我们常说“非笔墨所能形容”、“一切尽在不言中”、“妙不可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是这个意思。
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也曾说:“当一种感情达到顶峰的时候,我们只有缄默,因为没有任何文字足以形容。”(《禅与日本文化》)他另外又说:“当我举起手时,其中便有禅。但是当我说我举起了手时,便没有禅了。”我们若要得着真理则必需亲身去体验,书本上对真理的描述不过是作为一参照及指引而已。这些描述亦不过是二手的经验,任何的真理都不会是一种廉价主义的贩卖,禅当然也无例外。
我们或许又会问,禅说不立文字,其实它这样说不是已经用了文字,落了言诠吗、其实这也正是禅的妙处和其精彩之处,它既不绝对依赖文字,也不绝对不依赖文字,一切随机应变。若语言文字能带领我们往真理之境,我们何乐而不为呢?重要的是,我们不要执着于语言文字而忘记了其背后的真理!其实禅宗从没有否定语言文字,它只希望我们明白到语言文字不是本而是末,只希望我们不要过分依赖或执着于它而已。
拈花微笑,不立文字除了因不执着而能空灵透脱之外,亦能呈现一种深静的美学情调。要空才能容纳万有,亦必需要静才能静中寓动。空与静才是宇宙的根源。禅在拈花微笑中诞生,正表现了这一根源的特色。这一特色不单为一哲学境界,亦为一美感境界。也因此,禅能开出一系列的禅艺。这些禅艺深静、飘逸、质朴、自然和含蓄,没有炫人耳目的喋喋不休,却能含情脉脉地动人心弦,天长地久,百看不厌,正因其空静而能使人悠然意远。
除了拈花微笑,佛经上还有很多其他的故事是表现着禅宗寂静美学的。其中最使我感动的就是佛祖释迦在菩提树下悟道的一刹那。当年的悉达多太子放弃了皇宫的生活享乐及娇妻美妾而决心离家去求道,经过了无数的苦难,包括了摧残身体的6年苦行生活,最后决定在于毕钵罗菩提树下的金刚座上结跏趺坐,发誓若不悟道则永不起来,结果经过了49天深静的沉思,在仰头遥想天空上美丽的点点繁星之际时大彻大悟。
传说禅的第28祖菩提达摩,将禅由遥远古老的印度传来了中国,后因与梁武帝话不投机而到嵩山少林寺面壁,于漫长静默的9年打坐沉思岁月中教示无言心印。
读这些故事时,除了欣赏这些哲人伟大超凡的行实之外,还无限感动于它们所展示出来在生命深处里那清幽寂静的美学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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