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12月,民国知名作家杜衡,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小说:《蓝衫》。这篇小说很快就被人指出,太多地方跟鲁迅的《孔乙己》雷同,绝非巧合。
这个杜衡,也即是苏汶,也即是那个转过年来,就因为自称“第三种人”,在民国文化界掀起一场激烈论战的人。
当时鲁迅先生所说的,“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那就是说他。
不左不右、不偏不倚的人根本不存在,那是一个“心造的幻影”;不胖不瘦的人也不存在,“一加比较,非近于胖,就近于瘦”——鲁迅先生这意思就是,“第三种人”只怕外星也没有,你顶多是没跟胖子瘦子站一起,自说自话罢了。
这话很有道理,但也颇值得商榷,这世上没有绝对,却有相对,张恨水那样的“鸳鸯蝴蝶”、“文学自由”还是有的,这应该能算“第三种”。怪只能怪杜衡的话不合时宜,他又不大一致,正中了鲁迅所说的苦闷下的逃避、躲避。
以《蓝衫》为例,它的主题跟《孔乙己》一样,也是批判封建文化教育,揭露科举制度对人的毒害,只是比《孔乙己》晚了十几年,已非“当下问题”而已。
你的擦边球打得再好,倾向也是有的,你到底还在关心社会问题。
当然,杜衡比另一个“第三种人”代表胡秋原要好得多,胡秋原到底被鲁迅料中,当上“立法委员”,“坐上了检查官的椅子”,成了那种“握着涂抹的笔尖,生杀的权力”的“第三种人”。
这样的“为艺术而艺术”,当然是个幌子。
但是这不重要,讨论这个复杂的公案并不是我们今天的主题,我们今天说的是《蓝衫》到底算不算抄袭,或者某种“模仿”。这样的事在今天实在太多了,动不动就有人打官司。
《蓝衫》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清末民初,有一位秀才,人家都叫他茂祥叔。
茂祥叔跟孔乙己一样,也是那种已经颇为潦倒,却“酷爱”长衫,瞧不起短衣帮的读书人,他看到读书的孩子穿短打在大街上走,都受不了,总要拦下呵斥。
斯文扫地啊。
但是小孩子并不买他的账,总要讥笑他。
整天就这么一件,你是不是没替换衣裳啊?
这怎么能是没替换衣裳的事呢?人家祥茂叔的长衫,据说有三件之多。
祥茂叔也跟孔乙己一样,不但死要面子,还喜欢卖弄学问,动不动之乎者也。
这弄得小孩子们经常来跟他捣蛋:“哪儿来的知了叫?吱吱,吱吱!”
对了,他还吃一种豆豆,叫罗汉豆。
《蓝衫》也是以“我”,也就是以一个小孩子的视角展开的,它的点睛之处在:
后来,我到了省城上学,祥茂叔的儿子也离开了故乡,我看出了祥茂叔的“不舍”,但那时并不知道这是一种生活变动造成的失落。
新学堂,意味着科举制度的终结,祥茂叔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历史的车轮是挡不住的,听说祥茂叔的儿子在学做生意,也穿起短打,成了下里巴,可是当我回乡的时候,却见茂祥叔依旧在大街上,让缝穷妇补他的长衫。
同样是以儿童的视角展开,主角同样是清高、穷酸、迂腐的读书人,同样是封建社会、科举制度下的悲剧人物、笑料。
长衫同样是小说中心象征,第一道具,主题同样是批判封建文化和科举制度,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且它还有罗汉豆!
真正细究起来,它跟孔乙己细节、大节、创意的雷同,其实远不止这几处,那几乎像乌龟穿上了马甲,难怪人们怎么的也认得它。那么这到底算不算抄袭或“模仿”呢?
这恐怕得问问聂绀弩先生才行。
这篇小说大概影响不大,就是有人指责,也影响不大,因为除了聂绀弩先生的一篇《文坛洗冤录》,我再也没找见其他涉及这个话题的文章。不过这已经足够,太足够了。
我们且来看看他老人家是怎么说的吧。文章不长,直接录下,免得丢了味道,让你失去一次拍案叫绝,大笑一声的机会。
“《文学》四月号有人说杜衡的《蓝衫》是鲁迅的《孔乙己》的模仿(聂先生真温和,难道民国流行这种说法?)。我说不是。试举例以明之……
- 题目:鲁迅的是《孔乙己》,杜衡的是《蓝衫》。
- 主人公:前者也是孔乙己,而后者则是祥茂叔。
- 主人公的嗜好:孔乙己,喝酒;祥茂叔,上茶馆。
- 主人公的食品:孔乙己,茴香豆;祥茂叔,罗汉豆。
- 主人公的词藻:孔乙己是‘多乎哉不多也’,以及者乎之类;而祥茂叔则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 主人公的衣着:孔乙己虽然也穿长衫,可没有注明颜色,也不知多少件;祥茂叔则明明白白:‘青布大褂’,并且有三件之多。
- 主人公的出身:孔乙己‘终于没有进学’;祥茂叔则在‘前清也是有过功名的,戴金顶子的秀才’。
- 其他。(这是懒得说了吗?)
总之,《蓝衫》与《孔乙己》没有丝毫共同之处,所以,《蓝衫》没有模仿《孔乙己》。”
谁都可以反封建,批判科举制度是吧?长衫、之乎者也之类的确是某种旧文人的标配是吧?豆豆什么的,谁都可以用是吧?
杜衡抄袭,哦,不,“模仿”鲁迅了吗?没有啊。
他除了这些不同,其他什么都同,哦,不,他有这么多不同,处处不同,绝对没有“模仿”,我真是太同意聂绀弩先生的意见了。
(聂先生,你咋这么坏呢?)
而且我还要再加上一条。
它因为麻木与愚昧、“哄笑和奚落”不够,缺少了鲁镇酒馆那种“咀嚼着弱者骨髓”的大环境映衬,缺少了孔乙己所经历的那种残酷,所具有的那种善良与凄惨的强烈对比,远远没有鲁迅深刻、典型,就更加不同。
隔了十几年,早有参照,还只是浮光掠影,这怎么能叫“模仿”?写书人的事,能叫“模仿”吗?
捣蛋完毕,咱们再来点正的。
其实,文学的主题、时代的主题,往往也不过就那几样而已,大家万变不离其宗。
民国的乡土作家们,更大都深受鲁迅影响,几乎都是踩着他的脚印前进的,甚至思想也差不多,有某种雷同是很自然的事。
但是同样的主题,同样的类型,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各人有各人的认识,各人有各人的角度,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各人有各人的细节,各人有各人的挖掘,各人有各人的表现方法,雷同却不是这种雷同。
杜衡最大的问题,恰在他非要用长衫之类来表现,“不同”太多,痕迹太重。你看人家吴敬梓N年前写《范进中举》,不用什么长衫、儿童、之乎者也,以及什么豆豆,也照样入木三分,后来的鲁迅不用让孔乙己疯掉,掉进池塘,再挨那杀猪老丈人一巴掌,也照样能把主题延伸、深化。
真不知道出版翻译了那么多作品,还跟戴望舒、施蛰存等办过许多文艺刊物的杜衡,为什么非写这样一篇不痛不痒的东西,非这样写。向鲁迅先生致敬?还是没东西写了,等米下锅?你穿越过来,“模仿”下琼瑶阿姨试试?
好了,你还在说某某某“模仿”吗?还在为“模仿”头疼心烦吗?以后就这么干吧。我打不死你还玩不死你?料想聂绀弩先生这篇文章若生在现在,针对某某名人,一定会传遍全网,欢乐世界,比告上法庭还带劲。
这老先生的脑洞大概跟拖着地球流浪的人差不多。
文 | 九鸦
图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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