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江徐
前段时间,傍晚散步时遇到一位老奶奶,很瘦弱,背佝偻着,一个人推着独轮车,车上有锄头、塑料袋等农具。别人都已在饭后散步,她才从田里回来。我走上前,表示可以帮忙推一段路的独轮车。她客气地笑笑,说不用,因为独轮车用来当拐杖。
看着她弯腰驼背,拐弯走进小区,心里有点难过,想着回头去找一找她住在哪间屋子。
不成想今天再次遇到。她就住在我即将搬过去的楼栋单元,独居,朝北车库,没有窗户。门开在那里,一眼望进去,最里面是床,门口放着独轮车,中间堆满杂物,灰扑扑的一片。这是第一次从门口经过。
第二次经过,她正巧带上门出去。这一次没推独轮车,拄着拐杖,另一手腕上挎着布包。虽然立了秋,处暑也过去,大概秋老虎肆虐,没有一丝风,七八点的太阳已经让人感到炙热。有人坐门口含饴弄孙,有人在树荫下呆坐,她却要拄着拐杖出去,让人首先想到的是下田。
我追上去,让她等一下。她掀了掀草帽,抱歉地笑笑,说自己耳朵有点聋,听不清楚。她以为我是在问路。
等我从小店买了饮料回来递给她,一边连声说着“自己有的自己有的”,一边打开布包给我看牛奶、饼干、水。我把饮料塞进包里,转身就走,听到她在身后说,这叫我怎么对得起,你这人好来咯……
宿舍有两只电风扇,想着给老奶奶送去一只。中午经过,门关着,她还没回来。这到不意外,毕竟早上出去时带了干粮。
小时候,我的奶奶一个人种四亩地,最热的天也要下田干活。玉米一旦长高,蹲着里面拔草,密不透风,热到几乎要中暑。奶奶不怎么带草帽,她习惯将毛巾在水里挤一把,盖在头上,有时候为了防止风吹,或者便于用力,她会将毛巾两只角咬在嘴里推独轮车、敲油菜、拔草。夏天,奶奶经常要到大中午才回来,满脸汗水。后来我出去上学,每次放假回去,奶奶就不下田,她说想在家陪陪我,怕我无聊。那时候,我总是盼望下雨,下雨天奶奶就不必下田干活。
奶奶去世后的一两年,印象中,一年,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下雨,也许是我错觉,也许那两年的雨水确实特别多。不管怎么,那时的雨,反倒是我心情的伞。
今夏的雨水比往年少许多,天气格外热,瓜果格外甜。
临近傍晚,下了一阵暴雨,天气一下子凉了几度。到底还是热,我拎了一只台扇过去。
她回来了,没有开灯,在抹黑做饭。对面的灯光照射过来,感觉挺亮,所以没开。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灯打开,认出是我,因为早上的饮料再三表示感谢。见我送去电扇,她领我进屋,指给我看床边的立扇,桌上的罐装奶粉,又抓起桌上一把核桃要塞给我。我表示不要,然后径直离开,她喊我进去,让带一把刚割的韭菜走。我谢绝,她抓了一把追来,嘴里说着“我忒要给你的(我确实要给你的)”,又再三表示这她自己种的,种了很多,割了还会长,到时还会有韭菜芽。
盛情难却,我只得把韭菜接过来。她继续很高兴地告诉我,她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每个子女家都拆迁分到房子。她平时并不住在这里,别处有自己的房间,因为要下田干活,才在这住一阵子。老头子参加过抗美援朝,现在她每个月领到五百五十块的战士生活补贴, 还有田里一百多的补贴,所以,每个月能有六七百的收入,一点都不苦。不愿闲着,才种田,打发时间,那些韭菜推去菜场卖,价格上也不跟人计较,差不多就行……
她站在屋檐下,唠唠叨叨说着这些,声音很大,乐呵呵的样子。 我只有不停地报以微笑,或者点头。
大雨过后的黄昏,天上的云像打翻的墨瓶,地面的积水已经退去,蛙声浮上来。我一手拎着没有送出去的电风扇,一手抓着沾有雨水的韭菜,想起杜甫的两句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唐 ·杜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那天,杜甫偶遇阔别多年的旧友,春雨绵绵的夜晚,两人喝着酒,叙着旧。
回想当年离别时,卫八这位好兄弟还没成家,如今,儿女都已长大成人,能够为父亲和这位从未见过面的蜀黍添酒了。
说起当年那群青春年少的老友,逐个问起,逐个追忆,竟然有过半已不在人世,活着的人也已鬓发斑白。毕竟二十年了啊,时间都去哪儿了?
因为战乱,生活穷苦。虽然没有八珍玉食,桌上冒着夜雨新割的韭菜,还有刚煮的掺着黄米的米饭,饭食虽简,情意却深。白云苍狗,人世苍茫,不知下次相会在何年,想到还未到来眨眼就来的离别,语言也变得无奈,唯有喝酒,唯有在有机会碰面的时候多喝几杯,才能盖住一点点沧海桑田的感慨,与人生无常的苦衷。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人海茫茫,世事难料,遇见不易,相逢也难。人与人的相遇,就像参商二星,就像彼岸花的花与叶,此出彼没,你来我往,重复着蹉跎。
成人之后,好像整个人生裹挟着旋入一种因果,一动一静 一进一退,都在于"缘"的拨弄。
告别时,老奶奶一再说,怎么让我遇见你哟,好心人有好报。她不知道,她的艰辛让我想起自己的奶奶,想起最底层人生的苦。一个人如果抱着回报的心态行善,那么连行善都成为功利。所以,不图什么好报,只求心安。当下心安,已是好报。
明天去买鸡蛋,做个韭菜炒鸡蛋。
作者简介:
江徐,80后老少女,自由写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个人原创公众号:江徐的自留地(ID :jiangxv08)